吕志忠仿佛一点也不意外他们的来访,照旧让吕洁泡茶,之后打发她上楼待着。
“关九失踪了。”荣锐开门见山地说,“吕先生,昨晚是你给他打的电话,对吗?”
吕志忠垂着松弛的眼皮,不点头也不摇头,良久道:“是吕洁告诉你的?”
荣锐没有回答,直截了当地说:“你为什么通知他逃走?你怕凶手也找上他对吗?事实上,当初颠覆整件案子的人正是他,要不是他证词反复,石鹏不可能被枪毙!如果石鹏没有死,那马强、尤刚、王长友……还有你女儿吕白,都不会死!”
他眼神凛冽地盯着吕志忠,肃然道:“吕律师,当初你一定没有料到,自己简简单单一个翻云覆雨的小手段,会导致如此可怕的后果,甚至把自己的女儿也送上了死路……”
“住、住口!”吕志忠额头青筋暴跳,喘息着叫道,“你住口!”
荣锐却步步紧逼,语气森然:“你担心凶手继续复仇,杀死关九,所以通知他立刻逃走。你害怕吕洁和她妹妹一样遭受毒手,所以宁可去住养老院,也要说服她接受国外的工作OFFER……”
“不……”吕志忠低声哀嚎,整个人倒在沙发里,捂着胸口拼命喘息。萧肃被他青白的脸色骇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住他:“吕先生……”
“爸爸!”脚步声响,吕洁疾风般从楼上冲下来,从斗柜上取了几片药给吕志忠塞进嘴里,端着水杯给他送下去,急道,“爸,爸你怎么样?!”
吕志忠缓过一口气来,瘫在沙发上虚弱地喘息。吕洁跪坐在他脚边,双目泛红,泪光莹然:“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小白……小白的死不是医疗事故?她是被人谋杀的?凶手是因为你才……”
“别、别说了……”吕志忠老泪纵横,颤声打断了她。
吕洁崩溃地哭了出来:“爸!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要让害死小白的凶手逍遥法外吗?你要让我像那个关九一样东躲西藏,一辈子风声鹤唳、担惊受怕吗?”
吕志忠哽咽出声,涕泪交流。吕洁痛心地道:“爸,求求你把真相告诉警方吧!这么多年了,您都这把岁数了,不能一错再错啊!”
吕志忠捂着脸,手背虬结的青筋轻轻抖动,良久,深深吸了口气,说:“好吧,我说,我都说……”
如荣锐所猜测的一般,当初,真正杀死罗才的主犯,不是石鹏,而是马强。
马强是王长友的外甥,工地上最得用的亲信,生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一般。石鹏是外村人,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奶奶,孤苦无依。
他们俩是高中同学,马强毕业之后跟王长友出去混,石鹏找不到营生,托他把自己也招到了工地上,从此以后鞍前马后跟着他跑,像他的小跟班一样。
1997年8月4日,王长友让马强带人去罗才店里寻衅,马强临走带上了石鹏。
然后就出事了,马强喝多了酒,失手一刀捅在罗才右腹部。石鹏当时站在旁边拎着刀虚张声势,罗才倒地的时候右腿正好撞在他刀刃上。
到了公安局,两人都傻眼了。王长友第一时间找了尤刚,尤刚怕他把自己教唆杀人的录音捅出去,不得已找了吕志忠,让他想办法把事情摆平。
吕志忠多年来帮尤刚处理法律事务,拿了他不少好处,接到委托以后先和王长友对接,结果发现这事儿太难处理了——大白天的,人证物证俱全,根本不是拿钱摆平得了的。
杀人案是公诉案件,就算尤刚愿意赔偿,罗家愿意私了,公检法也不会让他们息事宁人。
王长友听了吕志忠的话,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他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外甥马强。
吕志忠思前想后,决定李代桃僵,设法让主犯变从犯,从犯变主犯。
说起来似乎很难,但实际上处理起来很简单。首先,杀人的那两把刀,都是马强准备的,出门之前马强让石鹏拿着,所以两把刀的刀柄上都有他们俩的指纹。
然后,吕志忠买通了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关九,让他推翻第一手的证词,把杀人那一刀推在石鹏的头上。
最后,也是最难的部分,是说服石鹏。
但是人就有弱点,石鹏的弱点,是他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
其实石鹏学习不错,要是换了普通人家,好好补习一年说不定能考个大学,但他家实在太穷了,父母双亡,全靠老奶奶养鸡养鸭,做点儿小手工过活。
所以石鹏高考失利之后放弃了复读,去工地干活儿,不想再让奶奶得了绝症,还那么辛苦地做工供养自己。
十九岁的男孩儿,忽然间砍死了人,吓都吓懵了。石鹏被吕志忠连哄带骗,还当那两刀性质差不多,听说替马强认了第一刀可以收到一大笔钱,能带奶奶去看病,还能出狱以后继续读书,便傻乎乎同意了。
当然,读书什么的,别想了,等待他的是死刑,立即执行。
“1997年8月6日,我在看守所说服了石鹏,让他替马强背了那一刀。”吕志忠像被人抽了筋一样瘫在沙发上,弱声说,“后来,他被判了死刑,我又去找过他一回,跟他说上面严打,撞枪口上了,这事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我告诉他,王长友答应他的那笔钱,已经交给他奶奶了,将来奶奶的生老病死都不用他操心,会有人替他养老送终。”
顿了下,他叹了口气:“还是……太单纯了……太看重亲情,看重哥们义气……这种年轻人,我见得太多了。”
沉默,片刻之后吕洁抽泣了一声,说:“爸,您说的都是真的?三十二年前,您真的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了死路?”
吕志忠又滚下泪来,道:“是,原本该死的是马强,石鹏最多判个十年八年的,要不是我……受了尤刚的托付,他现在也许已经出狱,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他忽然哽咽起来,哭道:“报应,都是报应啊!尤刚、王长友、马强……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来杀我,为什么要害我的小白……啊!啊啊啊!”
他嚎啕大哭,松弛的脸皮扭曲出骇人的纹路,像魔鬼,像死囚,像生不如死的某种野兽,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