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常只觉得头皮发紧,两个大劫法宗师神意放于虚空,刹那间就是数百万次对冲,每一分波荡,都利如刀锋,尤其是穿透性太强,那刚刚还阻隔了端阳真人的山峰,就是被他们刺纸一般穿进去,在内部激烈震荡,直接催化成烟。
偌大的山峰,没有任何阻碍的作用,相比之下,端阳真人的遭遇,实是让人看了叹息。
对了,正处在神意对冲的中心位置,那家伙还活着吗?
一念未绝,后面传出惊呼声,已经很难再起到防护作用的符阵生出波动,有目标直撞进来,没有减速,就狠狠摔在峰顶的岩石地面上。
“师尊!”
鸿远道士的呼声非常刺耳,韩水常转过身来,就见了一位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是见过几回的熟人。
“端阳真人。”
原来这一位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潜入了少阳剑窟,嘿,真当他们纯阳门是清虚道德宗的堂口了不成?思及之前的隐瞒和算计,韩水常心里自然很是憋闷,可这个时候,也来不及计较,因为现身的端阳真人,其实已经有些走形了,至少绝不像是一位有道全真。
鸿远道士在师尊身前,少有地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怪他如此,眼下端阳真人的情况,确实糟糕透顶。
只见端阳真人头发披散,七窍流血,形容凄厉,肌体上血线纵横交错,仿佛随时都会裂成千百块——这不是什么形容,以韩水常的眼光看来,那些血线深入肌理、骨骼、脏腑,是真真正正致命的伤势。若非端阳真人一身玄门正宗修为精纯无比,又有护身之物替死,如今已经是一堆碎尸了。
饶是如此,只要端阳真人再有什么稍大点儿的动作,指不定就要有哪块儿肉掉下来。
鸿远道士本想喂一颗灵丹下去,见状只能作罢,又取出了一瓶续命灵液,催化成雾,喷洒过去。受此一激,端阳真人从神智昏蒙中醒来,看到鸿远道士,左眼睛微有光泽闪现。
韩水常此时也发现,端阳真人的右眼被“血线”切过,已是瞎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接触两位宗师神意对冲余波的下场。
看端阳真人坠下的方向,其本体和对冲区域肯定还有一定距离,这般模样,必定是神意反震的结果。
韩水常心头发冷,却也更加憋闷:他再么说,也是劫法宗师无疑,就算是低了一层,可为什么和那两位,就是天差地别?
他自认资质、努力不下于人,可这些年下来,感觉距离反而越来越大,难道这就是纯阳门和大宗门阀的差别吗?
心里不舒坦,有股子闷气要发泄,韩水常终是忍不住哼一声,不对端阳真人,而是对上王子怀,称呼又变了回去:“王真人,这局面……为了一柄宝剑,就要毁了本宗的根本?”
他都懒得再掩饰什么,而王子怀并没有即刻回应,反倒是在鸿远道士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韩城主,眼下出了意外,又有强人……大家胎息闭窍,谨守本心,听天由命!”
“嗯?”
韩水常方是一愣,那边端阳真人已是连盘坐的姿势都维持不住,一头栽倒。
又有惊呼声起,韩水常已经给连番变故唬得心惊肉跳,循声猛地扭头,只见就在主峰的半山腰上,山坡草木,陡然就化为了矿物结晶模样,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半透明的结晶映着符阵灵光,放出绚烂而诡异的光波。
为什么会这样?
韩水常发现自己像是变成了刚刚入道的小孩子,完全看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下一刻,刺耳的炸裂声中,半边山坡粉碎,锋利的破片四面迸射,破空声尖锐凄厉,而更可怕的还是海潮般的神意嗡过扫过的震荡之音,像是在低空轰鸣的雷霆——毁灭性的力量就从他们身边刮过去,让人心底发沉。
韩水常刚庆幸那边没有什么人,损失不大,眼角处就是迸溅血色,污了视界。
临近峰顶,有一队镇守的修士,八个人,就在震音扫过的刹那,有七个无声无息,爆成漫天血雾,而就在他们身边七八尺的距离,仅余那人两眼发直,双股战战,瘫软地上,却没有受任何伤害。
这就是“听天由命”?
对端阳真人的“告诫”,韩水常有些明白了。
而紧接着,他也是闷哼一声,身体侧摆,明显地歪斜,险些就失去了平衡。相应的就是五感六识的震荡,尤其是体感都要丧失,对真形法体已臻绝顶,几成金刚不坏之身的他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作为此间仅有的还能感应到虚空神意交战的修士,韩水常当然不可能真的像“小孩子”一样,屁事儿不懂。尤其是这种几乎是贴着头皮抹过去的冲击,他不可能不加以解析。
之前的“失衡”,就是因解析带来的冲击。
冲击还是有些价值的,至少在亲身体验之后,他总算有些明白,什么是“跳变”……
近些年来,他已经对天地法则体系的结构有所理解,知道天地间万事万物,均由层次不同的天地法则聚合元气化生而成。而这样的结构,使得神意穿行其中,受到不同层级的法则干扰,消耗也在不停地变化,也就制造出了难以统计的变数。
跳变……大概就是说,神意交锋时,不断地从一个层次,跳转到另一个层次,介质瞬息百变,发劲的方式也是千变万化。
不管是武元辰,还是楚原湘,都近乎完美地阐释了“跳变”的真意。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要紧的是:
一、二……三!
韩水常数着数儿,牙关紧咬,怪不得战场陡然下移,原来在那震天动地的神意对冲区域内,不知何时,已经插进来了第三方!
其的神意运化之法诡异万端,他不是专注于神意本身的“跳变”,而是以令人惊愕的古怪方式,强行扭转神意通过区域的结构环境,使山石草木乃至于人体血肉,都在那瞬间,随之改变。
那人神意所过之处,万事万物,便成了阻滞两位大劫法宗师神意冲击的障碍。而那两位才不在乎挡在前面的是何物,见山破山,见人杀人,几个来回,就让少阳剑窟面目全非。
混账!
此时此刻,韩水常几乎将牙齿咬碎,却不得不开口,也不得不把端阳真人的言语重复强调一遍:“大家胎息闭窍,谨守本心……”
至于“听天由命”四字,他实在是吐不出口来。便在此时,他脸上突地一暖,光影的变化让他本能抬头,主峰上修士大都如此。
他们随即就看到了,因为神意对冲,在厚重的云层中部,绞开了一片偌大的空隙,随着日光移动,这一刻,久违的阳光穿透了劫云的裂口,照射在满目疮痍的山脉之上,但转眼又是扭曲。
便在万丈云端,阳光同样制造了阴影,就在阴影深处,分明开辟出一片幽暗诡奇的领域,狰狞凶暴的魔影攒动,中央有雄伟如山的巨影,伟岸如神明,镇压一切,也纵容一切。
与这片魔域相对,又有一处区域,云层与阳光混染,出奇地层次清晰,分划九重,区域虽有局限,却似乎随时都有荒古生灵造化生灭,意象浑茫,古朴原初,不让魔域分毫。
韩水常呆看着半空,久久不能言语。他知道,天空凝化的两片区域,可不是拿来唬人作态,而是代表着来自清虚道德宗和魔门的两大强者,不约而同选择了借用外力。
武元辰借用魔主投影,显化魔国,意欲魔染万里;楚源湘则引动朝真太虚之天的“九玄元穹”法力,分划九野,倾盖天地。
而二人做法的本质,正是强行扭曲天地法则,将神意交战区域的环境结构,向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转化。而这正是“第三人”所做之事,由此也可见出,这两位对那个斜刺里杀出、却是不走寻常路的对手,有多么烦恶。
只是,楚、武二人想法接近,差距则微之又微,不管是魔国,还是洞天,齐齐投影到此,反成了僵持之势。
少阳剑窟中的修士们,已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无误。
这边魔气滔天,点染恶念,刺心焚血;另一边元气浑茫,阴阳倒置,五行乱离。再有愈发澎湃激烈的神意隔空对冲,瞬息震荡超百万层,无论形神,都遭遇可怖的强压,刹那间就不知有多少人惨叫崩溃,走火入魔。
韩水常恨得咬牙切齿,但主峰上这些人,他也必须要护住,当下跺脚,开启了核心位置最重一层符阵防御,聚拢纯阳真火,形成类似于界域的空间。
同时,他的神意感应仍未撤回——此类环境下,再成了聋子瞎子,就是真真正正的“听天由命”了。
他支撑得很辛苦,同时也不由去想:
如此局面下,那个“第三人”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一念未绝,少阳剑窟深处,有金光长虹,横架天际,直切入虚空两片相对化生的区域边沿。那里正是双方角力之地,金光当即受外力影响而扭曲,却依旧气象恢宏,矫然如龙,且果真是多角突峰,有角、须、身、尾段段化现,眨眨眼再看过去,那贯鳞顶角,爪牙飞腾之相,分明就是太古天龙模样!
“昂!”
龙吟之声,起势雄浑,余音清越,与之共鸣,山中剑光冲霄,直入天穹,继而绕龙体而飞,层层化鳞,明光如剑,犀利刺眼,二者浑融如一,不见任何疏隔之态。
“这……”
韩水常也是杰出的剑修,自然明白眼前的一幕代表什么,脑中为之混沌:这才多长一点儿时间,玄黄杀剑已经认主了吗?
“我的娘……”
附近有人呻吟,嗓音发颤。而等他定睛再看,才发现,虚空之变仍在持续,在那龙形之上,竟然又凝化出一个模糊的巨影,如天人之相,驭乘天龙,自在周游,身外雷光明灭,脑后青莲化生,任他洞天、魔国如何压制,也无法将他沉陷。
下方少阳剑窟中,众修士呆呆看天,看那洞天、魔国、乘龙天人,三方鼎立;看那原本厚重的劫云,如沸水溢锅,一波波往远处流淌;看那久违的万丈阳光,在天穹外沿扭曲,形成眩目的虹彩。
而所有的一切拼合起来,却化为了较劫云更为深重的灾殃阴霾,当头倾压而下,让人窒息、绝望。
灰黯的情绪如阴云般覆在心头,韩水常环目四顾,发现他所能见到的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一般无二的死灰颜色。就是王子怀这样的,也是神情凝重,不复潇洒气度。
他知道这种情况大大地不妥,也就无比理解端阳真人昏迷前的告诫:谨守本心!
确实是金玉良言。少阳剑窟共有一千四百二十一个闭关修行洞府,常驻人数总在三分之二以上,这就是近千人,再加上守卫,总有两千人出头。如今天上魔国投影,一旦心神失守,被武元辰趁虚而入,且不说上面的胜负如何,千人情绪乱离,遭遇魔染,也是一场巨大的灾祸。
韩水常已经觉悟:今日之后,就算少阳剑窟侥幸得存,也是伤筋动骨,灵脉的伤损还在其次,最可怕的还是名声的败落,那已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挽救回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情绪都有些不稳。
同在此时,天空中鼎足而立的洞天、魔国,以及乘龙天人法相之间的距离在扩大,那介入虚实之间的光影不断蔓延,彼此影响的虚空也在扩张。抬头看去,天域三分,面积上洞天、魔国要更为巨大,可乘龙天人依旧是驭游自如,便是偶尔出入其间,那两方也奈何不得。
这种“对外扩张”持续了十余息的时间,突然间不约而同地碰撞、交错,即而扭曲。相应的沉涩闷哑的声音,也大异从前,仿佛是弦断强鸣琴,管裂硬吹箫,再难形成顺滑流畅的共鸣。
而视觉上的变化,要更加震撼人心。
人们就看到,云外九天连续崩解,幽暗魔国向内塌陷,乘龙天人的影像愈趋透明,便是连座下天龙都维持不住,最终散化为万道金光,倒是那化鳞剑气,在金光中聚合,成为一柄四尺长剑,铮然作鸣,随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虚化不见。
“玄黄杀剑!”
韩水常终于正式确认了玄黄杀剑的下落,同时也醒悟过来,劫云驱散,玄黄杀剑等于是渡过了塑灵天劫,如今,它就是当之无愧的此界唯一一柄塑灵剑器!
而围绕玄黄杀剑的争夺,正是方兴未艾。
三方鼎立的结局就是,谁也无法维持投影的存在,一切的虚耗都被舍弃,最终还原成最为直接的神意对冲。
对少阳剑窟中的修士来说,这则是代表着,更惨烈的灾祸倾压而至!
韩水常深吸口气,执剑在手,到他这种境界,绝不会真的“听天由命”,至于能做到什么地步,又有谁知道呢?
正要引动近乎崩溃的符阵,他忽地一呆,保持着持剑望天的姿势,不再动弹。
天空中,本是被驱散的劫云分明在向中央聚合,电光在云层中蹿动,没有劈下的意思,只将那强大的磁力汇结成网,仿佛是构成了骨架,再将厚重的云层铺上去。
至于之前破坏了这一结构的可怖力量,分明已经移转不见。
神意传导,倏乎千里,若真要离开,也就是眨眼的功夫而已。
少阳剑窟内外,几乎是在等死的修士们,终于是陆续反应过来,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不断聚拢的劫云是这么可爱,因为那代表着,三个制造灾难的强人已经远离了这片区域,将那撼魂动魄的虚空神意交锋,移转到更为广袤的天地中去。
至于去哪儿……谁在乎?
不少人当场就嚎啕大哭,也有软倒在地的、失神怪笑的,几乎是用尽一切方式,去发泄已经崩溃掉的心情。如果此时武元辰杀个回马枪,保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整得走火入魔。
韩水常木立了至少十息时间,才将心情调适过来。回剑入鞘,再看向王子怀等人,本来是想质问的,却发现早已经没了那个力气,只剩下一个疑问,缭绕心头,久久不散:那人……是谁?
给人制造了严重灾难和困惑的余慈,此时正往后撤。
玄黄意外渡过了塑灵天劫,当真是可喜可贺,只是由此带来的麻烦也当真不小。之前少阳剑窟人心浮动,对余慈来说,也算如鱼得水,他已经知道两位强敌的身份,并没有久战之心,故而一等塑灵天劫消散,便携了刚刚渡劫成功,灵智还颇为模糊的玄黄,一路撤退。
他来时以“真实之域”的境界,投放神意,七十万里虚空如在掌顾之间。如今由于带着玄黄、天龙真形之气、太初无形剑等之前留在少阳剑窟的家什,再想如来时一般,已经不可能了。只有徐徐回收,步步为营。
当然,神意交锋才是目前的主流。
数十万里天域交战,对余慈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就是转念的功夫,一侧的神意冲击飙扬一百二十余万重,起势凶悍凌厉,成势之后,却是阴暗厚重,如滚滚黑潮,充塞天地,轰声碾压而至。
这定是武元辰无疑,正面迎击绝对没好,故而余慈动念之间,虚空环境变化,本是浪奔浪涌的冲势,仿佛是撞上了堤坝,急剧衰减,当即砍掉了三分之一还多,只余七十余万重,再轰然撞上。
虚空抖荡,对撞范围内一切有形之物,都被震成齑粉,再催化成烟。
而未等消歇,另一侧又是暴起神念冲击,凶横不下于武元辰,却更有汪洋恣意,横绝太空的浑茫气象。
楚原湘这一击,余慈再不能硬接,本是与武元辰层层对冲,连续振动的神意,陡然一个拉伸,振动的频率骤变,随即偏转,就像是在海中的鱼儿,在暗流冲击的刹那,一个摆尾,已经跃入了另一个水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