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开口,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能救他。”
谢知微强行撑开眼帘,尽量用些力气去讲话:“黑莲与白莲已毁在……我的神识中,因此我死后……它们不会剥离出来,愿以此……止世间争斗。”
由于四周很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
一时间更静了。
如他所言属实,那么五件宝物已去其二,再也凑不齐。流传亘古的传说,将永远是传说。
众人面面相觑,许多人欲言又止,似是不相信谢知微会忍心这么做。
穆涸一怔:“师尊,你为何……”
谢知微沾血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他顿时不再往下说了,眼神却仍是震惊的。
渡生回过神,继续拨动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谢真人有心了。”
颜知非蹲下身,颤抖的伸了下手,最终还是收回去。
“知微,你这是何苦……”
谢知微勉强作出一个笑的表情:“师兄,人谁无死……我想做些自认有……意义的事,徒弟……这给你……”
穆涸本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这”是什么,待青萍剑落地的声音响起来,他终于无法控制的颤声道:“师尊……”
“拔剑。”
此时只要谢知微吩咐的事,怕是穆涸拼死也要实现。尽管他已经没多少灵力,却还是尽力将剑拔出鞘。
只出鞘三寸,已足够给在场所有人看。
颜知非明白了,颔首道:“好,他足以继承你的衣钵,这青萍剑便是你留给他的。”
“留给他的”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穆涸再清楚不过,顿时手一松,青萍剑滑落。
“这是师尊的东西,师尊还要拿它名扬天下,我……”
谢知微坚定道:“拿着……要……我死不……瞑目么……”
“拿起来。”
不知何时,楚知是出现在颜知非身旁,“尽管我很不喜欢你,但这是二师兄的心愿,你必须听。”
穆涸已经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木然的将青萍剑拾起来,抱着谢知微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紧了些。
“小师……弟,吃我的鱼……该帮我……咳……”谢知微嘴里又咳出几口黑血,双颊浮起病态的微红,可他连缓口气都顾不上,直接往下说,“埋在那棵柳树下……”
楚知是闭了闭眼,隐忍着喉中的酸涩道:“好,我、我听师兄的。”
当日只顾着微不足道的嫌隙,哪里能料到那一日柳树下的小聚,竟成了此生唯一一次。
可谢知微却把身后之事,只交给了楚知是一人。
大战之后,风平浪静。由于没有气浪流动,天上云层凝聚不散,越攒越厚。
一步崖处在阴暗之下,如与世隔绝一般的沉寂。
穆涸怔忡的问:“师尊,弟子呢。”
楚知是忽然觉察到不对,猛地拽起谢知微的衣袖,“二师兄这么安排,难不成你从很久以前就觉察到自己中毒了?你快说是谁!”
他这么一叫,牵扯出可疑的蛛丝马迹,周遭起了一小片低语声。
穆涸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他也来不及考虑为什么谢知微一直压着不说,只忖着抓紧时间从谢知微口中问出什么,一定还来得及挽救。
谢知微却已经勉力往他耳边凑了。
穆涸屏气凝神,几乎是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耳朵上。
“狗的……碗里……见了虾壳……你定是不能吃才……以后千万别再……你要……”
那是前日塞到穆涸嘴里的虾子,穆涸悄悄扔给“狗”了,不料却被谢知微发现。
但他在这个关头说起来,实在莫名。
穆涸顾不上不好意思,忙道:“好,师尊快讲,到底是谁。”
然后,他便听见了微不可查的四个音节:“替我……报仇……”
穆涸赶紧点头,正要再等他再往下说,忽然肩上一沉。
紧接着周遭起了一片惊呼声,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啜泣。
穆涸错愕的低下头,谢知微静静的靠在他怀中,已是声息尽绝。
他不可置信的唤了一声:“师尊?”
这声唤几乎被周遭越来越大的嘈杂声盖住。
周围道宗的弟子跪了一地,楚知是大声喊着“二师兄”,一个素日自诩顶天立地的男人竟是泣不成声。
颜知非站起来敛容而拜,其他人也跟着下拜。
阴暗的天地间终于落下第一滴雨。
恰好便滴在谢知微的紧闭的眼睛上,他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
穆涸伸手抹掉那滴雨水,指尖碰触到的皮肤,比雨水还冷。
穆涸拿袖子轻轻擦拭谢知微脸上半凝固的黑色血迹,又重复一声:“师尊。”
雨来得快,虽不很大,却顷刻间盖住了弥漫的烟尘。
碧虚真人谢知微,向来与世无争,谨小慎微。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为自己一生写上终章。
九州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前面,道:“下雨了。”
此刻谁也顾不上理会他,甚至连看他一眼的都没有。
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死死抱着谢知微,木头一般的穆涸,讷讷的自言自语:“真的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还真有人接了他的话,他一看,却是双眼无神的穆涸。
穆涸说罢,低头对怀里的人轻声道,“师尊,我们回岁寒居避一避,狗还在等着。”
九州王眉头一皱,往他跟前走,一边问:“王儿,你还好么。”
穆涸充耳不闻,一手抱着谢知微,一手拿着青萍剑想要站起来。
白见著凑过来,看似很关切的道:“穆涸师侄,二师兄临终前都跟你说什么了?”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关键,哭声渐弱,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穆涸身上。
穆涸好像没瞧见一般,只抬眼看了下染了血渍的青萍剑,又低头对谢知微的尸体微笑起来,“您看,青萍剑脏了,弟子一定帮师尊仔仔细细擦干净。”
楚知是擦了擦眼睛:“喂,你……”
穆涸还没挣扎着站起,手腕上忽然落下一样物件。
他不经意看了一眼,恍惚的眼神在那一刻聚了光,似乎是被那个物件猛然敲醒。
他像是被吓到了直接跌坐在地,然后用一只手迅速捂住眼睛。
众人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好奇那是个什么东西。
此物太细小了,以至于人们凑近了才看清楚。
是一根迅速褪色枯黄的柳条。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穆涸陡然又笑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他盖在眼睛的那只手下,流出两大滴眼泪。
他好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极快的背过身,想把脸埋在谢知微的肩上。
一片冰冷的雨水打在冰冷的尸身上,那感触真实又刻骨。
他嘴角又扯了一下,像是在笑,但这回发出的却是一声凄然的抽泣声。
他仿佛自暴自弃一般的垂下手,抽泣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痛哭。
谢知微的脸惨白如纸,发色被雨水晕染,黯淡无光。
在所有人的面前,穆涸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绝望到好像失去了整片天地。
重生至今,无论是见仇人还是见亲人,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崩溃到失态。
天昏地暗,一片模糊,有些许瞬间他甚至想不起来怀里的是谁,只知道今后这个人也不会对他笑,再不会半夜起来为他盖被子。
他将柳条和着泥水抓起来,另一只手紧紧攥起谢知微的手腕,表情却是不知所措的。
柳条失去了灵力维系,干枯易折,再也绑不起来。
那个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上部·完>
中部·魔宗副本
第51章 掘墓
雨夜。
刺竹林被浇了一日,飘摇在四面八方袭来的疾风里,叶片连珠似的往下滴水。
乌云盖在夜幕上,整个造极城不见一丝光亮,仿若一片幽深空旷的墓地。
而事实上,城角斜坡的柳树下,的确立有孤坟。
那坟被新修过,一个夏天滋长的野草被去得一根不剩,就连墓碑也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楚知是从碑前缓缓起身,雨滴密密的落下来,被他周圌身的灵力尽数弹开。
他闷闷的站着,直到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他抬头看了一眼,转而对着石碑上的名字道:“二师兄,我有空再来看你。”
远处闪电划过柳树上方的天幕,瞬息的光照亮碑上的名字。
——碧虚真人谢知微之墓。
刀刻的字迹被打磨得很是圆滑,看来已经有些年岁。
他御剑的身影消失在雨里,却不知方才站立的地方终于有人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