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王思齐说,轩哥哥在这里等悠儿,所以悠儿就来了……”
莫怀轩脸色阴沉,咬牙道:“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吗?”
“可是……可是悠儿来这里,真的见到轩哥哥了……”
顾悠看到梦里的莫怀轩将他背下了山,脸上冷冰冰的,眼睛里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太子哥哥就在山下,把他接回了王府。梦里他不是逍遥王,是静王,父皇也不喜欢他,好不容易才请来一位御医替他医治,他受了一夜的寒,烧了好几天。
太子哥哥坐在他床前,问他:“小五,就这么喜欢莫怀轩吗,哪怕他不喜欢你,你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吗。”
他病得稀里糊涂,傻傻地说:“悠儿想跟轩哥哥永远在一起。”
太子哥哥沉默很久,久到他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却忽然听到他问:“不后悔吗?”
他说:“悠儿不后悔。”
后来,他就成了怀轩哥哥的妻。越国公府里,每一个人都厌恶他,他们说,都是因为他,世子爷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越国公府也沦为了笑话。后来,府里来了很多漂亮的女人,整日围在怀轩哥哥的身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藏起来偷看的时候,怀轩哥哥对那些女人很冷淡,一旦他出现,他就会与她们亲热。
梦里他一直在哭。
莫怀轩盛好羹汤来到榻前,却见顾悠忽然流着泪,脸颊湿了一片,他心中一痛,把白瓷碗摆在一旁的矮桌上,将这具纤细的身躯揽在怀里,小声唤道:“悠儿,悠儿,醒醒。”
眼睫轻颤,顾悠缓缓睁开眼,见到莫怀轩蹙眉看着自己,以为还在梦里,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莫怀轩小心替他拭去眼泪,心疼欲死,问:“可是做噩梦了?”
顾悠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他年幼时偶尔也会做这样的噩梦,可皇兄告诉他,那都是他在胡思乱想,现实与梦境都是相反的,不必当回事,更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别人会更觉得他傻。
他不希望怀轩哥哥也觉得他傻,所以没有说出口。
莫怀轩也不追问,将一旁的羹汤端起来,道:“这汤味道不错,悠儿喝一口压压惊。”
顾悠这才发现他被莫怀轩揽在怀里,忙从他怀里钻出来。
做那样的梦,他一方面觉得羞愧,一方面,又觉得害怕。他记得很清楚,梦里怀轩哥哥一开始待他很好,可是自己一旦喜欢上他,他就开始讨厌自己了,他可不能犯这样的错。
他接过汤匙,小口小口地吃,莫怀轩盯着他濡湿的唇,色泽饱满,水润诱人,偏他不自知,还伸出小舌舔了舔唇角,莫怀轩眼里似有一团火在烧,蓦地起身走到窗前,等到心情平复一些才转身回来。
“悠儿,近几日陛下有传召你吗?”
顾悠咬着玉白瓷勺,想了想,道:“上次是五日前,我正在跟父皇下五子棋呢,他笑话我棋艺差,忽然身体不适,派李公公送我回府,之后就没找过我了。”
莫怀轩微微蹙眉,展开一张字条,上面是一种极难读懂的古文字,内容大致是陛下不日寿数将近,太子是时候返京了。他几乎可以断定,整个大邱,认得这种文字的不会超过十指之数。
送来这字条的人,是如何知道他能看懂的?又是如何知道连悠儿都不知道的秘辛的?他又究竟是敌是友。
顾悠凑过去瞧,凝眉细看好一会,道:“这字,还不如我的,我的字可以看懂。”
莫怀轩弯起唇,解释道:“这是数千年前,一个名为祢的王朝创造的文字,因不好书写辨认,这种文字渐渐失传,只有极少数的古籍残留下来了。”
顾悠道:“阿锦家里就有很多古籍,阿锦说,他要是偷偷卖几本,就能在城西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套大宅子。”说到这里,他语气中隐隐有几分羡慕。
“悠儿嫌王府宅子不够大?”
顾悠摇摇头,激动地说:“城西,珍味楼就在城西!若是新出什么菜式,就能立刻品尝到了。”
“……”
莫怀轩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若是现在开始学厨艺,是不是稍晚了些。
第72章 真假遗诏
日薄西山,霞光染红了半片天空, 青翠的枫林被镀上一层徇烂的红。
莫怀轩亲自送顾悠出门, 少年张开手臂,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跳, 道:“这些红色的石头真好看啊,像有火苗在窜动, 我这样,像不像在火焰上行走, 如同话本里说的那样, 水火不侵。”
莫怀轩看着少年的侧颜,宠溺一笑, 顾悠的容颜有五分像已逝的丽妃,是一种热烈而又具有侵略意味的美,好似能瞬间燃尽一切,只是比起丽妃的妩媚,他多了几分少年的清纯。
庆宗帝说得不错,再没人比他更适合艳红。
一阵轻风拂过,红色锦衫随风浮动,衬得那腰身越发纤细, 莫怀轩暗自琢磨,若是这石径再滑一些, 悠儿栽进自己怀里,便再好不过。
顾悠忽然扯住他的衣袖,问:“怀轩哥哥, 为何皇兄还不回来?京里的人都在说,塞北的战事已经结束,皇兄不肯回来,是想拥兵自重,什么是拥兵自重,为什么皇兄不肯回来呢?”
莫怀轩嘴角一扯,若是在前几年,这些话或许还会引得陛下反感,只是如今陛下龙体抱恙,许是撑不过这个暖春,太子本就是国之储君,手里握着兵权,陛下只会愈加放心,哪还有工夫猜忌。
会散布这般可笑谣言的人,也就只有贤王了。顾贤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给他再多的谋士,也是不够用的。
他不答反问:“悠儿觉得太子殿下是好人吗?”
顾悠重重地点头:“我皇兄,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他激动的时候,说话还是会有些结巴,显出几分笨拙可爱。
最好最好么?世子大人心里有些怅然,不知何时起,悠儿的心里装了许多人,他的眼里再不止自己一人,他该为他高兴的,可实际上,他只觉得失落。
莫怀轩轻轻摩挲他莹润细腻的脸颊,缓声道:“这便是了,悠儿只要记住,太子殿下是好人,他拯救了边境数十万的子民,是我大邱的英雄,旁人所言,不要相信便是。”
顾悠点点头,又委屈地说:“可是悠儿想皇兄了……”
“再等等,就快了,只是……时机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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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悠回到王府不过片刻,宫里便来人传唤,说陛下想见逍遥王。
因来的人是圣上身边的李贵李公公,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耽搁,忙替小王爷更衣,送上马车,他靠在车壁上,问:“父皇身体可好一些了?好几日没找我,难道还病着?”
李贵面露难色,轻叹一声,道:“等逍遥王进了宫,自己看便是。”
顾悠点点头,说好。他发现这次进宫与往常不同,以往去见父皇,都是从清武门直接去乾正宫,这次却是从西侧门而入,绕了一个圈子,才从乾正宫的偏殿侧门进去。
可是见李公公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问,就这么一路进了帝王寝宫。
顾悠一眼便瞧见自己父皇,顾不得殿内有旁人在,他跑到龙榻边上,问:“父皇,你的病还没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呢?”
庆宗帝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子,道:“小五,父皇的时间不多了,你先听父皇说,好不好?”
顾悠点点头。
“父皇这一病,好似连内里精气全被清空了,也许,不日就要下去陪你母妃了,你先别哭……”老迈的帝王面露无奈,轻声道:“就是怕看见小五哭,父皇才想瞒着的,只是如今父皇可以相信的人太少,小五就帮父皇一个忙,好不好?”
顾悠红着眼眶,轻轻点了点脑袋。
庆宗帝从李贵手里接过一道明黄圣旨,放在儿子的手心里,道:“小五把这个拿好,父皇一共准备了三道圣旨,只有小五手里这个是真的,叶相和你晟皇叔手里的是空白的,所以,这道圣旨非常非常重要,一定不可以弄丢,小五明白吗?”
顾悠流着泪点头。
庆宗帝缓缓说道:“不可以弄丢,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它在你手里,否则就会有人把它抢走,小五可明白?”
顾悠忙把这圣旨握紧,重重一点头,呜咽着道:“孩儿明白,一定把它藏得好好的。”
“等你皇兄从塞北归来,届时京中势必大乱,小五找个恰当的时机,把它交给你皇兄,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了。”
“那,那父皇呢?父皇是皇帝,如果皇兄当了皇帝,那父皇怎么办呢?”
庆宗帝慈祥地笑了笑,道:“到那时,父皇就是太上皇了。”
顾悠这才擦了擦眼泪,笑出来,小声嘀咕:“太上皇也很好,比皇帝还大。”
庆宗帝看向他身后的二人,晟王爷一把年纪却哭得老泪纵横,正扯着叶岩柏的衣袖擦鼻涕,叶岩柏面如寒霜,恨不得把他踢出去。
庆宗帝也不忍直视,偏过头去,骂道:“你当自个儿和小五一样,是个小孩吗?哭什么,也不嫌丢人!”
晟王爷粗声粗气地说:“到底是什么要人命的病症,宫里那么多御医,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便是这群庸医没有法子,我去宫外找名医,总有人能治。”说着又是两行清泪。
庆宗帝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自从婉颜去了,朕的心也跟着去了,这些年如行尸走肉般地过活,实在没甚滋味,早些脱离尘世,也算干净。”
晟王爷咬着牙,硬是忍住不哭出声来。
“事到如今,朕心里,唯有两件事记挂着,一是雪怡的婚事,她如今扮作男儿,在外行军打仗,跟男儿一般无二,朕担心她年岁大了,身边没个心疼她的人。不过她是你的亲闺女,就由你与王妃多操心了。”
晟王爷连忙应好。
庆宗帝道:“其二,朕担心小五。虽然太子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但他终究是粗心的男儿,皇后待小五也没几分真情,朕怕这一去,她拿捏小五的婚事,对他不利。刚好你膝下没有孩儿,等朕去了,就把小五过继到你名下,以后娶妻,全随着他自己的心意,可不许亏待他。”
“皇兄……这……”
“朕给你的圣旨是空白的,该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晟王爷只好点头应诺。
庆宗帝将视线看向立于一旁的叶岩柏,当年初见时,他便是此时这般面若冠玉,长身而立,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儒雅之相,如今已是经年,自己垂垂老矣,他却还是这副模样。
岁月,对有些人残酷,对有些人却格外宽容。
他虚弱地咳了一声,道:“朕虽然昏庸,但到底与叶相做了十几年君臣,叶相想要什么,朕知道,只要你肯相助太子登基,把皇位坐稳,你手里这道圣旨,也随你写。”
叶岩柏这才抬起眼眸,郑重承诺道:“臣,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登基。”
庆宗帝合上眼眸,刚要命他们退下,却听叶岩柏道:“臣以为,陛下并非昏庸。”
“哦?”
叶岩柏道:“臣曾听家父提起过,当年先皇并不属意于陛下,认为陛下平庸,守不住江山。但臣以为,乱世之后名不聊生,正是该休养生息,富国养民,因为陛下施行仁政,所以近十年来,大邱国泰民安,越发富饶。试想,若先皇离世后,由太子殿下接手江山,以其激进的个性,势必横扫九州,纵横大陆,番邦蛮夷固然闻风丧胆,但大邱的子民,却并不能安居乐业。”
“容臣说句不敬的话,太子殿下雄才伟略,却缺了几分人性,而陛下您虽然缺了才华抱负,却有一颗怜悯之心。所以臣以为,陛下您并不昏庸,后世史书,自会给您公道。”
室内烛火微晃,良久,庆宗帝嗓音沙哑道:“都退下吧。”
无人看到,帝王的眼角隐有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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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宫,叶岩柏提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回原处。有了这道圣旨,他们一家老小,可以摘得干干净净,再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
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先谋划一番,皇上的病情眼看就要瞒不住了,多则三五日,少则过了今夜,到了那个时候,京城里势必大乱,宫外有明王和贤王,宫内有六皇子和七皇子,因还没到出宫建府的年纪,消息会更灵通一些。
他回了府,把大儿子叫到书房,将圣旨递给他看。
叶重晖展开那张空白的圣旨,先是一愣,接着便了然,道:“陛下竟能想出这个法子,可见有几分谋略。”
叶岩柏抿了口茶水,叹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的人有大才,如你与太子这般,有的人有大志,如安成郡主和刘晋云那般,有的人无才无志,只求中庸之道,此道最难得,乃大智若愚是也。”
叶重晖微微颔首,道:“孩儿受教了。”
“晖儿,你似乎对陛下寿数将近一事,并不感到讶异。”
叶重晖淡道:“这几日早朝,陛下偶尔会有衰颓之相,故而孩儿有此猜想。”
叶岩柏将杯盏放下,道:“既然如此,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孩儿以为,以不变应万变,乃上策。如今太子在塞北,京中并无根基,但他有两大优势,是其他皇子所不及的,一则,他手握兵权,孟老将军离世后,孟家军效命于太子殿下,其二,朝中武将的支持。自先皇起,朝中重文轻武已久,文官固然快意,但武将积怨已久,太子殿下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军心所向,武将想提高在朝中的地位,势必会选择扶持太子殿下上位。”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需等京中发丧,再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