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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这眼深邃如墨如海,却格外淡漠冷冽,落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身上,虽则好看,但着实太怪异了些。
  他看着凤隐,面上平静无波,心底却惊讶无比。
  姑姑怎么没有告诉他,当年破壳而出的小凤凰,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居然就已是半神。凤隐苏醒的那日,三界内分明没有降下晋神的雷劫,这是为何?
  凤隐被这娃娃盯着,竟一时有些心慌愣神,但她好歹轮回千年,定力早非当年,遂稳了稳心神咳嗽一声瞅着小娃娃好奇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这嚣张利落的声音一出,更是让站着的娃娃心底生出一抹极熟悉的感觉。
  凤隐垂着眼看着魂游天外的小娃娃,眼底有几分失笑。
  这娃娃虽然瞧上去无什仙力,但光是身上的一件云锦外袍便需天宫织女花上数百年才能织成,必定不是普通仙家子弟。她师君交游广阔,指不定是哪家仙府的小祖宗跟着长辈入凤岛拜访来了。
  她本可一翅膀把这娃娃扇回前岛,但不知为何,这小娃娃的容貌和那一双眼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格外讨她喜欢。
  莫不是千年前以水凝兽的身份行走三界时结交过这孩子的长辈?凤隐心底念头转了转,却实在想不起这份微妙的渊源,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她的这份疑惑情绪亦落在了祖树下白衣小娃娃的眼底,他皱着眉,略带探究地看着凤隐。
  “本皇问你呢?小娃娃,你家长辈没告诉过你梧桐凤岛的古林是禁地吗?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凤隐一边耐着性子问,一边暗地里唾弃自己对皮相好的人格外耐心好的臭毛病。
  “怎么?不肯说?”见这小娃娃始终只望着自己不开口,凤隐挑了挑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报个名讳有什么怕的……”
  凤隐在人世轮回千年,便是说话也染上了凡间的习性,只是她还来不及说教,小娃娃已经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一礼开了口:“昆仑山濂溪上君座下十三弟子上白,见过凤皇。”
  凤隐稀里糊涂毫不正经的即了帝位,平日里连凤岛一众族人的礼也免了个干净,骤被这么个小娃娃行了个十足到位的古礼,竟还有些不自在,听他自报家门才恍悟对这娃娃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当年她和那昆仑山的濂溪上君,确实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原来是濂溪的弟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古林里来了,你师父去哪了?”凤隐稍稍凑近了上白皱了皱眉道:“小娃娃,你们昆仑藏了一洞府的仙丹神药,随便吃一颗也能坐化成下君,怎地你仙基会如此差?”
  上白身上的仙力微弱得几乎难以感知,昆仑善炼丹药,就算是这孩子根基薄弱,随便喂点仙丹也不可能凄惨成这般模样。
  上白眼底划过一抹异样,垂下头回:“上白自幼仙基薄弱,根骨不佳,蒙师父不弃领入昆仑修行,师父听闻梧桐凤岛的镇魂塔有蕴养仙力的奇效,这才特地带上白来凤岛求天帝赐用镇魂塔。前日师祖有事召唤,师父先行回了昆仑,便留我一人在此蕴养仙骨。上白初入凤岛,不知古林禁忌,误入贵族禁地……”
  小娃娃的声音越说越低,头越埋越下,像是惭愧之极。
  凤隐一听这话,才想起镇魂塔的事儿来。镇魂塔是当年东华为元启赎罪所赠,按理说凤隐醒来便该归还大泽山,可大泽山早已……凤隐把心底那抹酸楚压下,朝垂着头的小娃娃看去。
  想不到这孩子看着灵性,却是个天生不适合修仙的,也是可惜了。凤隐当年做水凝兽时仙力低微,很是受了些白眼,一时对上白感同身受,更怜惜于他了。
  “原来如此,不必惊慌,你既是濂溪的弟子,也算是和本皇有些香火情,走吧,镇魂塔不在此处,本皇带你去。既是需要镇魂塔蕴养仙骨,你便在凤岛多呆些时间,你好好跟着本皇认认,以后别再迷路了。”凤隐说完,一把牵上上白的小手朝林外走去,俨然一副长辈模样。
  被拉住手的小娃娃明显一愣,待回过神时,已经被利落的凤皇牵着走了老一阵儿了。他迈着小步子跟在凤隐身后,抬头恰好望见少女袖摆上的火凤。
  逆光下,火凤似是迎着夕阳腾飞,荡漾出鲜活的生命力,上白冰封千年的心底泛起一抹暖意。
  他向腰间拂去,那里,悬了千年的火凰玉早已不在。
  他抬头看着少女的背影,眼底微有涩意,却又满是欣慰和感慨。
  当年惊鸿一瞥,之后便是千年的沉睡,想不到那在清池宫陪他走过千年孤寂岁月的小凤凰竟是这般的性子。
  若是阿音知道,怕也是会喜爱她吧……
  光是这名字在心底拂过,上白眼底便是藏不住的钝痛,他垂下眼,尚来不及如往常一般感受到那抹深入骨髓的心灰意冷,凤隐恰好低头,温热的手在他指间捏了捏,向他投下一抹笑容。
  上白一怔,抿了抿唇,被凤隐捉住的手心暖了暖,她默默跟上凤隐的步伐,那僵硬的小身子也悄然柔和了下来。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半空中一阵神力涌动,凤染现出身形,她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神情意味不明地啧啧了两声。
  “臭小子,当年忽悠他娘,如今忽悠本帝的徒弟,天启教的那点本事,他倒是半点没落下。”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凤隐身上,脸上现出一抹意味不明之意,“徒弟啊徒弟,你究竟有什么事儿瞒着师父我,明明是入凡间轮回历世,又怎么会和昆仑的濂溪扯上香火情?”
  凤染的声音渐不可闻,只在梧桐祖林里留下淡淡的疑惑和探究。
  镇魂塔被凤染交给了凤云保管,凤隐想着上白这娃娃认路能力着实不强,便亲自将他送到了凤云的云竹殿。
  在凤仪宫晃荡了一圈儿没遛着凤隐的风云回殿,正好碰上了牵着小娃娃前来的凤隐。
  上白还来不及打眼色,风云已经远远笑着唤了起来,“上白小公子,陛下正找着你呢,我还怕你丢在咱们凤岛了,原是凤隐陛下碰上你了。”
  凤云这话一出,上白实在忍不住感慨他家姑姑御岛有道,从梧桐古林走过来才这么一会儿,怕是凤岛上下都知道清池宫的普湮上君变成了昆仑洞府的上白公子。
  上白客客气气朝凤云行了一礼,“上白借用镇魂塔,叨扰大长老了。”
  他这一动,凤云表情一僵,身子微微一偏,十分隐晦地避过了这一礼。
  夭寿哟,下三界里,哪个敢受元启神君一礼哟!
  凤云连忙道:“哪里哪里,濂溪上君将小公子托付给凤族……”
  “好了好了,哪这么多虚礼。”凤隐在一旁摆摆手,“大长老,上白仙骨弱,我多留了他一段时间在凤岛蕴养仙基,你年岁大,他每日来叨扰你也不像样,反正我初即帝位,没什么事儿,闲得很,你把镇魂塔送到凤仪宫来,让他每日来我殿里就是。”
  凤云一愣,却不敢不从,道:“是,陛下。”
  凤隐摸了摸上白的脑袋,瞅见这娃娃许是从树上跌下来,锦袍歪了歪,便蹲下身替他理了理,笑道:“你今日就在云竹殿养着,明儿到我的凤仪宫来便是。”
  凤隐贵为一族之皇,这动作着实有些惊人,尤其是知道上白身份的风云,他那张褶皱的老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却又在惊怔的那一瞬极灵活地低下头,没有让这抹神情被凤皇瞧见。
  涅槃苏醒的陛下向来心性淡漠,连继任凤皇心底都未起波澜,想不到对上白公子倒格外上心喜欢,若是她知道了这娃娃的真正身份……想起凤隐提起元启时那股避之不及的厌烦和漠视,凤云心底颤了颤,更加不敢露出一点点异色了。
  凤隐蹲下身的目光正好和上白平齐,火凤凰眸中天生一眸火焰异色,格外幽深瑰丽,上白微微一怔,对视的一瞬,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双极漂亮的凤眸里有一种格外熟悉的暖意。
  明明凤隐苏醒后他们从未见过,怎么会有这么熟悉的感觉?上白眉头还没皱起,凤隐已经在他额头上弹了弹,“又走什么神,本皇回凤仪宫了,明日记得过来。”
  她说着在上白肩头拍了拍,提步便走,行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回过头随意问了凤云一句,“对了,他住在何处?”
  “九华阁。”凤云道。
  “又是九华阁?”凤隐微不可见地呢喃了一句,皱了皱眉。
  一千多年前元启以大泽山弟子的身份初入凤岛,住的便是九华阁。
  凤隐眼底现出一抹悠久的回忆来,随之她敛起眉间异色,点了点头,转身走远了。
  她眼底那抹猝不及防的追忆和复杂的神色正好落在望着她的上白眼中,他心底几乎立时便泛起疑惑来。
  瞧凤隐这神色,明明和曾经在九华阁里住过的人有些渊源,但九华阁是姑姑为他在凤岛备下的寝殿,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只有他在凤岛住过。凤隐苏醒后他从未入过凤岛,凤隐苏醒前……
  上白的眉头皱得更深。
  一千多年前他入凤岛那一次,凤隐还未涅槃便被他害得魂飞魄散,又怎会和当年的他有纠葛渊源?
  电光火石般,仿佛福如心至,上白猛地抬头,朝那走远的身影看去。
  那背影,和当年隐在月下石后的少女身影渐渐重叠起来,上白垂在腰间的手缓缓握紧,眼底温热,竟涌出千年后的释然和感慨。
  难怪他会觉得凤隐的声音熟悉,就像是听过一般。
  他的确是听过的。
  千年前的梧桐凤岛,那个张扬霸道为他解围却始终未曾现身的少女,原来竟是凤隐。
  第一百零二章
  凤染当年回梧桐岛即位时便没有入住凤皇殿,如今退位了,仍是在后岛石屋里居住。
  当年上古来梧桐岛,便是在这石屋小院里将火凰玉送给了未降世的小火凤,这些年凤染等着景涧重生,一晃也一千多年过去了。
  依旧是这地儿,只是在梧桐树下和她对弈的人从上古变成了元启。
  元启小时候肖似白玦真神,待年岁渐大,反而模样更似上古了些,只是这些年眉眼间的冷峻,和当年在苍穹之境的白玦一般无二。
  看着对面垂眼落子的青年,凤染挑了挑眉,“我那徒弟,你见过了?”
  “姑姑一番好意,我岂有见不到我那小凤凰之理。”元启好端端呆在梧桐祖树里,若不是凤染有意为之,他怎么会以小童的躯体正好落在凤隐面前。
  “你的小凤凰?”凤染哼了哼。
  元启挑了挑眉,“姑姑,我可是知道的,火凤凰古来便是我混沌之神一脉的坐骑。”
  凤染眯了眯眼,“这话只有你母神有胆儿在我面前说,你要坐骑,自己去凤隐面前讨去,别在我这儿落狠话。”
  元启被凤染噎得一愣,摸了摸鼻子,失笑道:“您的这位高徒,睡了一觉醒来便是半神,我可不敢让这位凤皇当我的坐骑。”
  “睡了一觉?”凤染神色复杂,“倒当真是漫长一觉,若是我,可不愿这样历世修来半神,我那徒弟当年何等的活泼可爱,如今那性子跟老僧入定了一般,不讨喜得紧。”
  凤隐的性子不讨喜?想起小凤皇那火焰般的瞳色和含笑的面容,元启以为凤染在说笑话。
  他听得凤染话中有话,面露困惑,“姑姑,凤隐的半神之位究竟是如何修来的?她既然已入神,为何醒来那日没有降下雷劫?”
  若非亲眼所见,元启绝难相信天地间竟能有人不历雷劫便能化神。
  凤染神色微微复杂,将凤隐在凡间轮回千年的命途娓娓道来。
  元启听得神色诧异,当初是他毁了凤隐涅槃才害得她历世千载,可他听见凤染这话,除了愧疚外,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些他也难以说清的钝痛和酸涩。
  凤染叹了口气:“我们在仙界过了千年,喜怒哀乐历经的也就这一世罢了,她在凡间数十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朝黄泉轮回,一生过往历历在目,也难怪会成了如今这幅性子。”
  凤染看了对面眉头微皱的元启,暗叹她千岁时还是个在渊岭沼泽无法无天怼天怼地的刺头子,哪如这两个小年轻一般少年老成浑不让人省心。她那徒弟虽然曾经魂飞魄散历经千世,但如今好歹囫囵着回来了,得了个平安,元启却……
  “你如今……”凤染心里顿了顿,到底没把担心的事说出来,只道:“你这几日化作小童模样,倒让我想起你小时候在清池宫的时候来了。”凤染眼底拂过些许怀念,突然道:“听说华姝为你举办了寿宴,广邀仙界诸山掌教,前几日帖子都送到我的梧桐岛来了。”
  见元启眉头皱起,凤染仿佛不在意道:“如今凤隐即了皇位,接贴的人是她,听说她懒得去,转头就把帖子送还给天宫了。”
  元启一愣,心底隐隐有些失落,落下一子,道:“当年我毁了她涅槃,害得她魂飞魄散历经千年轮回之苦,她不愿见我也是应该,更别谈参加我的寿宴了。”
  “所以你在她面前藏起身份,借用昆仑山弟子之名。”凤染眼底露出不赞同之意,“我听凤云说她甚是喜爱你,把镇魂塔都搬到凤仪宫去了,凤隐性子刚烈,若是将来知晓了你的身份,怕是……”
  “她不会知道。”元启打断凤染的顾虑,“出了这梧桐凤岛,三界之内再无上白,清池宫的元启和她也不会再有交集,凤隐能醒来也算了了我一撞心事,姑姑,我孑然一身惯了,以后如此便好。”
  凤染声音一滞,半晌点了点头。
  从千年前那一日起,她便没有再看见元启脸上有过笑容,除了今日在凤隐面前,她原本想让两人多相处相处多些情谊,可见元启这模样,分明当年的事连半分都没放下。
  “华姝为你筹办寿宴,虽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她对你有意,在讨好于你,但却打着天宫众仙敬仰清池宫神君的名义,请你出山震慑妖界,半月后天宫众仙群集,你这不去都不行了……”
  “与我何干。”元启漫不经心抿了口清茶,听见天宫众仙和华姝之名,眼底愈加淡漠。
  凤染瞧见元启冰冷的神色,心底叹了口气。当年那只水凝兽虽说是在天雷下魂飞魄散,可若没有天宫众仙放纵华姝先在她身上落下六道天雷,她又何至于惨死在雷劫之下。
  对元启而言,那水凝兽的死他不仅原谅不了自己,更无法原谅他一力守护的仙族,否则他也不会千年不出清池宫,更在那之后从不踏足天宫一步。若不是他身为神之子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以元启和他娘一般护短的脾性,那小孔雀只怕当年就活不成了。
  华姝也忒不知好歹了些,旁人避都避不及,她还上赶着凑上来,怕是要吃下大亏才能醒悟。
  言谈间,棋局落,元启看了一眼天色,便向凤染告辞,凤染连连摆手,显然也是觉得元启如今这幅性子聊天也是累得慌。
  哪知元启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唤了一声凤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