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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摄政王黑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讲吧。”
  曾芝龙仰头接着摄政王的目光:“不如,讲一讲海盗?”
  摄政王道:“你倒是大胆。”
  曾芝龙微微一笑:“多的是人跟您讲航海。我上京来,就是来跟您讲海盗的。”
  曾芝龙措辞词序有时候很诡异,讲快了夹杂夷语。往常陈春耘讲如何航海,曾芝龙讲海盗如何抢夺,如何杀人,如何分赃。各个海盗群各自有不同的规矩,触犯这些规矩会有什么惩罚,如何去祭海,绘声绘色讲了个群魔乱舞。
  摄政王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就那么听着,听了一下午。
  宁一麟在旁边冷汗涔涔,他有点撑不住了。曾芝龙用海防游击的身份进京是有考量的,谁知道上来就讲海盗。知己知彼倒也对,问题是曾芝龙根本不是“了解”海盗,摄政王难道傻?他就是海盗!宁一麟暗暗呼出一口气。上位者的表情他琢磨不透,摄政王现在到底什么心思?高兴?愤怒?不屑?那深渊一样的眼睛,没落在宁一麟身上,宁一麟的腿肚子都暗暗往前转了。
  曾芝龙毫无察觉。再喜怒无常不过海洋,他经过的死亡与屠杀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没有这些死亡和屠杀,没有他的现在。为什么要畏惧摄政王?他比海温柔多了。
  殿外进来个年轻官员,穿着官服,雅致温文,路过曾芝龙,扬起幽微的清雅气息。曾芝龙微微一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他没停止讲述,那年轻官员径直走到摄政王座旁,低声道:“陛下听说福建人来了,所以也想见见。”
  摄政王表情未动:“陛下呢?”
  “这几天听经。陛下说那帮和尚念经,光看嘴蠕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念的,嗡嗡嗡。”
  曾芝龙最后一个音落下,摄政王依旧听着,眼神终于有点笑意:“然后呢?”
  曾芝龙微笑:“没有啦,全都死了。”
  摄政王站起,走下丹墀,曾芝龙暗暗吃惊,摄政王竟然这么高。那年轻官员低眉顺眼跟在后面,又一次路过曾芝龙,幽微的香气似有似无。熏香?多贵重的香料曾芝龙都见过,没有这种味儿。摄政王迎在宫殿门口,小小的皇帝陛下很有气度地迈着小短腿吃力地跨越过高的门槛:“六叔听航海的事,我也想凑个热闹。”他仰脸端详众人,宁一麟吓得只能把腰弯得更低,恨不能跪下,让皇帝仰望这特么不是折寿么。
  小皇帝随手免了众人的礼,颠颠往宝座走,摄政王腿太长,跟在后面得等他颠四五步才能走一步。曾芝龙一看这皇帝还没自己儿子大,不知道哪儿来的笑意,在喉咙里憋成了一声咳嗽。
  富太监把皇帝陛下抱上宝座,心里叹息,陛下哪儿是想听航海啊,跑摄政王这里躲那帮和尚而已。陛下嫩嫩道:“这位是福建海防游击?”
  曾芝龙弯腰:“臣福建海防游击曾芝龙。”
  皇帝陛下看他:“卿带着儿子来了?”
  曾芝龙道:“在宫外候着。”
  陛下善解人意:“这么热的天,不要热坏了,宣吧。”
  宁一麟眼前一黑,曾芝龙都没谱,他儿子更不可控了。御前奏对不是儿戏,讲错话要杀头的。曾芝龙一瞄那个年轻官员,站在摄政王边上,微微垂首。曾芝龙眼波一转,在摄政王和年轻官员身上来回荡,倒也不十分担心儿子。皇帝陛下跟摄政王抱怨:“念经实在太吵,睡不着。”
  摄政王低声回:“我以前听经,倒是能睡得很香。”
  曾芝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很惊奇地看他:“你笑什么?”
  曾芝龙回答:“臣的儿子生病,睡不踏实,也是请高僧来念经,一念就睡着了。大概是佛祖显灵,臣也跟着困。”
  小皇帝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都跑调的,对曾芝龙颇感兴趣:“卿是哪里人?”
  曾芝龙神色自若:“臣是晏人。”
  小皇帝终于正眼看他。珍卉园中开了几株罂粟,他去见了,花朵丰艳妖娆,花茎却足有三尺,高而挺拔,亭亭孤直。亦妖亦铮,媚而有锋刃。他用和摄政王一模一样的深黑的眼睛沉沉地观察曾芝龙,罂粟花,止病及时,杀人如剑。
  曾芝龙轻轻一笑。
  内侍进来通报:“曾官人大公子到了。”
  摄政王抬起眼睛,殿外走进个小小的……小胖子。
  比奶皇帝年纪看着大一点儿,奶胖肥圆,和曾芝龙有一对一模一样天生多情的眼眸。可惜小孩子的眼神有点呆,不如他亲爹顾盼生辉。难得见到同龄人,小皇帝眼光一亮:“近前回话。”
  曾芝龙大儿子叫曾森,一直在倭国长崎生长,一张嘴倭国话夹着闽南语。来的船上学习官话,结结巴巴只会简单的表达,一本正经给皇帝请安,行的还是五百三叩首大礼,把皇帝给跪愣了:“卿……不用如此大礼……”
  曾森一丝不苟地根据船上的练习,作揖,屈膝,下跪,叩首,硬是把步骤都给演练全了。皇帝眨眨眼,等他这一套做完,自己想问他什么都给……忘了。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旁,垂首,双肩直抖。
  曾森三叩首完毕,富太监连忙道:“兴。”
  小孩子十分严肃,站得绷直,努力吸住自己圆圆的小肚子,规规矩矩垂头不看皇帝。小皇帝干巴巴地看他,他浑然无觉。王修低声提醒摄政王,摄政王道:“既然是讲航海,配上海图才有意思。陛下前些日子不是翻出太宗时期的海图?让曾家父子给讲一讲?”
  皇帝陛下点头,富太监立刻命人去库房取来海图。庞大的海图,左右木楣展开,将近一丈,得四个内侍才举得动。小皇帝不要曾芝龙讲,和蔼对曾森道:“卿来讲讲。”
  曾森官话不够用,口音比他爹还不如,越着急越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勉强说个哪里热,哪里冷,越来越委屈,眼睛一红。
  摄政王心里一乐,这小孩子道是有趣,圆咕隆咚,一着急哭起来更好玩。小皇帝从宝座上跳下,不急不慢走下丹墀,站在曾森身边,温声道:“卿讲得好,不必着急。”
  曾森傻乎乎看皇帝陛下。他比陛下高一点儿,也壮一点儿,海风吹得有点黑。他并不常见父亲,不习惯跟人亲近。突然有个帝国的皇帝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哪怕对方也是个小孩子,也让他手足无措。
  摄政王站在陛下身后,弯腰看海图:“大晏疆域广阔,海域也如此浩瀚。只可惜,寄寓了些蛮夷。曾卿,不如你来讲讲南海之事吧。”
  曾芝龙面不改色:“殿下说得对。南海的确寄寓一些外番。倭人荷兰人登陆台湾列岛,西班牙葡萄牙争抢澳门。这些地方孤悬海外,官府一般也不管。”
  皇帝陛下蹙眉叹息,说是王土王臣,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曾森默默看陛下的表情,突然抬起右手,五根小手指往海图的台湾上方的海峡一插,丝绢织成数百年的海图霎时经纬尽断,刷拉全部裂开,曾森五指往下一抓,整个海图下半截竟然全被曾森给生生拽了下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傻了,富太监简直凝固住,眼看着曾森攥着海图下半截的所有海域海岛,往小皇帝手里一塞。
  曾芝龙衣服霎时被汗透,还没来得及揍儿子,一直不动声色的摄政王终于笑了:“有点意思。”
  小皇帝手里拿着布条,看着被扯得丝线飘荡的海图,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道:“曾卿这是给朕立了军令状。朕收好,只待曾卿当真统领水师,横扫海域,涤荡敌酋那一天。”
  富太监想接过陛下手里捧着的一长条海图。陛下不许,自己费劲叠整齐,对曾森笑着晃晃:“军令状,朕就收下了。”
  曾森握紧拳头,表情坚毅,一动不动看着皇帝陛下。
  纵然他表达不出来,纵然别人也不信,但是他的誓言,此生必将完成。
  摄政王道:“小曾官人有豪情是不错的,只是可惜官话似乎不怎么好。陛下,臣看您和小曾官人投缘,不如让他沾一沾皇恩,进大本堂受教?”
  曾芝龙一愣,马上谢恩:“臣谢皇帝陛下隆恩!”
  曾森不明白什么意思,曾芝龙踢他一脚,用夷语低语几句,曾森忘了前面叩首的礼仪了,欢呼一声扑上去抱住小皇帝。
  摄政王忍不住,打雷似的大笑。摄政王一笑,宁一麟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富太监凑趣儿道:“这幅海图要好好收藏,待日后小曾官人得胜归来,亲手把海图补全。”
  皇帝陛下心情好:“六叔今天晚上在宫里用膳吧,曾官人和小曾官人也赐宴。”
  曾芝龙倒没想到竟然得了儿子的宜,与儿子一齐谢恩。
  那年轻官员跟在摄政王身后,路过曾芝龙,又是那种幽幽的味道。不是熏香,烟熏火燎浮在衣服上,是长久地浸入骨骼肌肤的味道。其实并不陌生,到底是什么味?曾芝龙看一眼那个年轻官员高挑的背影。
  王修低声问李奉恕:“怎么样?”
  李奉恕摇头:“他不服我,也不服皇帝。”他想起来小曾官人,笑一声,“还太小,未来谁也不能确定。只不过……也许呢。”
  未来这事儿倒成了个典故,“国姓爷扯海图”。但凡富贵人家买得起海图的,小孩子周岁礼都要备一份。这东西意头好,江河海洋,便是最恢弘的前程。
  第88章
  曾芝龙领着儿子进宫御前奏对,陈驸马一宿没睡觉。寿阳公主跟着起来,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陈冬储苦笑:“把你吵醒了?”
  寿阳公主轻声道:“你也不必太烦心。”
  不烦是……不可能的。陈冬储稀里糊涂跟着罢朝,悔不当初。他是摄政王提拔上来的,关键时刻没站摄政王身边。昏招,就是当时根本没多想,后来却越想越完蛋。
  “事已至此,别想了。你和大哥贵在为人敞亮,王都事问你们什么事你们都答得大方,在曾芝龙这事上没藏奸,王都事自然看在眼里,摄政王早晚也会知道陈家的忠诚。”
  陈冬储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窗外的月色。月色胧胧瞳瞳,一层肃杀的薄霜,看得人心里发寒。他有个问题一直压在心里。忠君事上,现在这个君,到底是哪个?
  寿阳公主搂着丈夫的肩,心里怅怅。李家男人的性子多么刚愎,她岂能不知道。一次不忠,得拿命还。辽东那一些将军,全完了。陈家……陈家不会,陈家有自己,绝对不会倒。
  “你就告诉我,大哥还想着要出海么?陈家还想着要去海上搏一搏么?”
  陈冬储捂着额头。大哥苦心孤诣那么多年,想要出海,眼看着找到由头打动摄政王,坏事的竟然是自己。心里的懊丧搅动得又痛又悔,嘴里发苦。
  寿阳公主坚定道:“不要紧,我一个女人都知道,海洋大得很,大到怕是还没有谁能独占。陈家只要想明白了,到底要不要出海,只要咬定出海,我到底是个大长公主,我知道要怎么做。再说曾芝龙进京,说不定不是什么坏事。他在海上根基我也有耳闻,纵然是官府都得让着他三分,大哥出海,想绕过他基本不可能。既然他进京,咱们且看吧。”
  陈冬储拍拍肩上妻子的手。
  皇帝陛下很是喜欢新来的伴读,为人恭敬严谨,学业勤奋,就是说话令人费解。能进大本堂伴读的都是皇亲国戚,以前有太后娘家曹家的孩子。曹家在粮草上犯了罪,大本堂也就进不了了。不来正好,皇帝烦他们。大本堂实在太大,皇帝一个人读书,空空框框,讲师说话都带回声儿。突然又来一只圆团子,闷头撞进幽静深潭,普通巨响溅起一堆小浪花。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进大本堂,太后什么都没说。富太监不知道跟太后讲了什么,太后现在并不反对皇帝跟摄政王亲近。先在看这小孩子能在宫中熬几日吧。
  大本堂的先生都是“大儒”,一肚子墨水酵得发酸的,大约是头一次遇上不认字的学生,不但不识字,话都说不顺溜。他们是没心思给个水匪的儿子“开蒙”,就让他描红抄字,一个字一千遍,其他什么也不说。曾森完全没有异议,说抄一千遍就抄一千遍,抄得工工整整,还是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先生们觉得曾森又刻苦又愚笨,底子都不叫差,是根本没有。惋惜之余也颇上火,曾森成为一块肥嫩小鸡肋,扔哪儿都可惜。
  皇帝陛下看他跟讲师们互相折磨,心里哈哈乐,表面严肃,恰当地指导曾森,曾森异常崇拜皇帝陛下。读了几日,简直是皇帝陛下给曾森开蒙了。陛下半开玩笑跟曾森道:“给你取个字,你要不要?”
  曾森眨巴着眼点头。
  陛下写两个字,都是曾森最近才认的:大,木。
  “大木,就是栋梁。你以后是报效朝廷的栋梁。”
  曾森跟着陛下写两遍,这俩字笔画少,甚是得他的心。
  不念书,陛下就跟曾森聊天,聊聊宫外面,甚至海外面的事情。曾森官话讲不了长句子,陛下实在听不懂曾森在说什么,只好宣曾芝龙进宫,给他儿子翻译翻译。
  张司印对曾芝龙笑:“曾官人一进宫,满地霞光。”
  曾芝龙也笑:“为什么?”
  张司印回答:“宫人们脸红。”
  曾芝龙幼年有人给他算一卦,说他是海中龙,海中能称王,但是不能上岸。给他算卦那个人是船上的厨子,一脸肥胖油腻卑微的笑容,经常偷着给曾芝龙藏吃的。曾芝龙那时候不叫这个名,总是惦记他那个脏兮兮的围裙,口袋里能掏出许多吃的。曾芝龙太小,根本拉不动缆绳,他为什么上船,大家心知肚明。第二年厨子被船主给剁成块扔海里。所有人去看行刑,曾芝龙躲在厨房里偷吃东西,不停地吃,吃到吐,吐完接着吃。
  厨子没料到自己的命运,倒是算准了曾芝龙前半段。海中龙,海中称王。曾芝龙砍了船主,这个异常俊美近似海妖的年轻人举着火把,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那后半段呢,曾芝龙特别好奇准不准,他能不能上岸?
  京城极致的奢华富贵让他很开眼界。曾芝龙站在紫禁城前面特别想笑,原来也不过是一艘船,大一点儿,在海面上风雨飘摇。掌舵的那个人,有一对黑沉沉的眼睛。
  贵人看不起水匪海盗,曾芝龙带来的一船礼物,全都没送出去。荣华权力就在周围,却够不着。还是海上,四周都是水,不能喝,不能用,不是你的。
  没什么区别。
  曾芝龙又一次端详紫禁城在夜色中凌厉孤寂的剪影,想起他第一次杀人,那船主的血热热地扑在他手上,哗啦一下。
  引路的小内侍停下,转身:“曾官人,怎么不走了?”
  曾芝龙食指一笔:“嘘。你听。”
  内侍见他闭上眼欣赏,自己只好努力听,听了半天:“什么??”
  曾芝龙微笑:“风一吹,房檐下的铃铛就响了,一阵过去,像海浪。”
  “那个是惊鸟铃,防止筑巢的。曾官人听力真好,能听到那个。”
  曾芝龙笑得小内侍发傻:“不是,你们……只是听习惯了而已。”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曾芝龙好奇。内侍解释:“这不是天气一直晴好么,所以把老物件都拿出来晒晒去去霉,日头一下去就要收起来。”
  曾芝龙进大本堂,曾森一看见他微微缩脖子。皇帝陛下读书勤奋,一般读到掌灯不休息。难得能跟曾森说说话,还听不明白。曾芝龙进京几日,口音改得突飞猛进,跟皇帝陛下讲一讲福建广东的趣事,比如怎么造假。母鸡屁股上插长羽毛冒充锦鸡,杨梅刷弹墨刷得紫黑可爱。布匹验看时是好的,商家双手一卷,买家回去一拆卷,只是烂布片。然而也是有些好的。比如晋商不赖账,借贷子孙都偿还。粤商最实诚,一般卖货钱货两讫卖家便不再管,只有粤商肯退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