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条卷毛黑狗,粗看毛发耸立,其实削瘦憔悴,狗脖子处生生就长出一个人头来,细看那人头却是个女孩儿的脸,长得不好看,三角眼,嘴唇厚,上颌凸起,然而,眉梢眼角依然透露出女孩儿独有的秀气。
这分明就是一个人。看着人头犬的双眼,谢团儿心头微微一颤。
人头犬叼着她的裙子要带她走,她却蹲下了,顿时急得啊啊大叫,谢团儿闻声站起,跟着她走。
一直走到灰旧的牛车边上,人头犬上不去,朝着谢团儿啊啊示意。衣飞琥跟过来掀起车帘,里边放了好几口大箱子,他叫侍卫把箱子抬出来,打开一看,里边竟然放着十多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都只有三五岁大小。
“这些人头怪物不易得,那老头儿肯定不会卖给婆子杀了镇宅,他要卖的是这些。”衣飞琥道。
“怎么都受伤了?”
谢团儿叫人把孩子都抱了出来,才发现这些孩子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却被人把断肢拧着接了上去。比如像二郎神一样,手肘向反方向折着,脚掌向前,脚趾向后,左手接在右手,手接上脚……
媪老拉过谢团儿,低声道:“似是巫术。”
黑发狄人祭祀已绝,完整的祭祀传承已经不存在了,然而,媪老毕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是来自眉山南的巫蛊之术。
衣飞珀则纠正道:“采生折割岂有生还之理?妘妈妈,这是丐术。”
“将这些小孩儿弄成奇形怪状的模样,若是活了下来,送到车马繁华之地,卖艺乞讨,以为猎奇,却比正经练功卖艺招惹噱头。也有富贵人家慕此残疾,豢养后宅作为宠物,又是一笔买卖钱。”
谢团儿眨眨眼,看衣飞珀:“你怎么知道?又看闲书了。”
衣飞琥则脸色凝重地走过来,说:“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孩子?”
“买的?”谢团儿猜测。
“问他。”衣飞珀道。
把那干瘦班主提来审问,刚开始嘴还挺硬,就说是自己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衣飞琥问他要身契,他又拿不出来。衣飞珀找来几条野狗,威胁要把他剥了皮做成人头犬,刀子在身上拉了十多道血口子,眼看这群孩子真要杀狗做人头犬,他才磕磕巴巴地招认。
孩子是从黎州严妈妈手里贱价所买,这个严妈妈乃是黎州最大的人贩子,既是在官衙记了名的牙婆,又是地下转卖被拐妇孺的销赃头目,福熙班要的孩子大多都是不健康的,所以价钱菲薄,严妈妈也不肯做契,根本不承认是从她手里所买。
衣飞琥正愁找不到哄谢团儿回京的理由,借口无力照顾这十多个断手断脚的小孩,非要报官。
“你疯啦?报官岂不就被捉住了?”谢团儿一心要出海。
衣飞琥道:“似他这样做恶毒生意的人有多少?”
谢团儿不语。
那神婆见了福熙班就来买孩子杀了镇宅,可见她见多了像福熙班这样草菅人命的“江湖艺人”,所以她知道福熙班里有便宜人命可买。黎州的严妈妈有贱价卖出的奴婢,是不是也有贵价卖出的奴婢呢?
这些孩子被人从父母身边偷走,卖良为贱起码还有一条命在,落在福熙班手里,死都不得全尸。
“谢谢,你是郡主。你阿爹是黎王。”衣飞琥低声道。
谢团儿狠狠盯着他。
“我们只能抓这一个坏人,黎王殿下可以捉所有的坏人。”衣飞琥道。
谢团儿很想说天底下那么多坏人,抓得完吗?可是,当她想起人头犬少女那双一点儿都不美丽的三角眼,那眼底带着稚嫩的忧恐,她就说不出来。谢团儿从不是锦上添花的性子,她可以毫不留恋地离开父母皇帝太后,因为她知道,就算失去了她,那几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可是,如今衣飞琥在拿近在眼前的苦难逼迫她。你不管他们,就没人去管了。
此事既然在乡间横行,乡绅不知么?官吏不知么?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不知么?为何没人去管?
乡绅、官吏、大臣究竟知不知道?衣飞琥不议论,谢团儿不知道。
现实就是,这事儿没人管。
谢团儿,你管不管?
“我保证,我们三个以后都在一起,就算留在京城,也能在一起。”衣飞琥发誓道。
谢团儿气哼哼地踹了他一脚:“衣飞琥,你个惹事精!”
“谢谢,那咱们管不管啊?”衣飞珀问道。
“管管管,管!”
她翻了个白眼,告诉媪老,“拿我父王的名帖,去县衙!”
作者有话要说:
1,人头犬是我糅合《清稗类钞》和《人头狗》故事改编,很玄幻色彩,姑妄听之。
采生折割最早起于巫术,现在大街上的畸形乞讨有些是事故,有些也就是被拐卖的可怜人。希望大家看见小孩、畸形人乞讨时,不要给钱,虽然这些孩子讨不到钱可能会被打,但是给了钱,可能就会有更多健康的孩子遇害。
藕一般只给有手有脚在街头卖艺的人钱……孩子不给,老人给饭,畸形儿坚决不给。
第146章 振衣飞石(146)
谢团儿带出门八个侍卫,回来只剩下两个。
——媪老带着黎王名刺去县衙报案时,她的侍卫就造反了。
正如谢团儿事先胁迫时侍卫所说,他们保护的郡主跟两个少年私奔了月余,再回京城,小郡主小侯爷都有大人物作保,撑死了挨几板子抄几卷经,他们这群侍卫是什么下场?死而已!
此时谢团儿改了主意要回京,岂不就是叫他们回去送死?
能被谢团儿威逼利诱跟着出海的侍卫,家中都没了牵挂。若不愿回京受死,杀了谢团儿与衣家兄弟,裹挟钱财逃之夭夭,那海外天大地大,就是现成的出路——谢团儿把船都买好了。
谢团儿的两位媪老中,多谋的那一位被谢团儿差去了县衙,剩下那位以毒术见长,心眼儿却不太多,她留下照顾残疾受伤的十多个小孩儿,压根儿没想过会出什么岔子。
谢团儿几个更是年轻不知事,从未想过侍卫反噬。
那五个起了杀心反意的侍卫暴起而击,杀了谢团儿一个措手不及。
所幸仍有三个侍卫不肯铤而走险,险要之际替了衣飞琥一命,再有黑发狄人族的女力士迅速回防护持,福熙班的人头犬、人头猴舍命保护,谢团儿三人方才匆匆忙忙逃了出来。就地埋葬几位忠仆义士之后,谢团儿不曾在县衙等候京中来人,直接杀到了黎州寻了当年贱卖人头犬的严妈妈。
如今的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乃衣家旧部,守备将军的位置全仗衣飞石运作。
衣飞琥拿着二哥赠予的短剑上门,徐阳骏二话不说就调了四百九十九个守备军去抄家捉人——若非镇乱、平叛之事,守备衙门私自调遣五百以上守备军,罪同谋逆。所以,徐阳骏就少调了一个人。
有守备将军相助,收拾势力盘根错节的严妈妈就似快刀斩乱麻。
所以,回京之后,衣飞琥带着弟弟与谢团儿直奔襄国公府,求的就是自家二哥。
在他心目中,父帅虽名满天下,却很少关心庶民闲事,二哥聪明厉害又体察下情,如今衣家旧部的安置多半都有二哥运作出力。二哥这样有本事有能力还好说话,不求二哥去求爹?他又不傻!
太后看完侍卫的口供,感慨的只是谢团儿远走天涯的薄情,并未太在意贩人之事。
贩人罪重,杀人罪重不重?按大谢律,杀人者死。不是照样年年月月都有人杀人?什么把天底下所有的人贩子都收拾了,那是小孩儿才有的天真。
谢茂顺手撂了供词,说道:“他们在祖州、黎州都闹出恁大动静,六哥也该听信儿回京了。”
太后沉默片刻,说:“这孩子我教不了,谢范回来了,叫他把团儿领回黎王府吧。”
若是谢团儿离宫,离嗣女之位就更远了一步,衣飞石当然乐见其成。不过,他觉得皇帝不会答应。
果然谢茂赔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若在宫中出嫁,更显得尊贵几分。”
谢茂所说的这尊佛是谁?似乎是指衣尚予,可太后宁愿多看顾衣飞石一些。她心想,皇帝与飞石都绝了嗣,皇帝自然选宗室子为嗣,团儿与衣飞珀多生几个孩子,倒是可以过继一个给飞石承继香火。
看见固执霸道的儿子,太后心里就叹气,自己不要妇人,也不许飞石娶妇,这丧德行的冤孽!
“也罢了,她父王镇日事忙,母妃又常年不理事,叫她回府也是可怜。”太后说。
衣飞石膝上还带着跪肿的伤,哪里敢当面拆台?
哪怕他特别想暗示太后“别给我家面子”,赶紧地让那倒霉孩子回家去,这会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端着茶碗,含笑坐在绣墩上,假装自己是个会呼吸的摆件儿。
太后想了想,又说道:“她一天天地大了,我精力大不如前,没法儿时时看着她。我想着,不若叫黎阁老家的姑娘进宫来,带着三个女孩儿读读书,做做游戏,好过叫她一天天疯跑的正经。”
“黎簪云?”
谢茂还记得这个女臣,她是阁臣黎洵的女儿,贞娴恭敬,才思敏捷,很得太后喜爱。
那日太后带着她和钱八娘到太极殿拜谒皇帝,及时交割了政务。钱八娘隐有恋栈之色,黎簪云则一丝不苟、轻言细语地向谢茂简说详述,给谢茂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哪怕谢茂是个弯的,遇见黎簪云这样宛如一朵轻云般恬淡妥帖的女子,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怕是管不住团儿?”谢茂道。
立谢团儿做皇帝,立谢团儿与衣飞珀的孩子做皇帝,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是换了从前,谢茂就让龙幼株带着谢团儿去收拾“满天下”的人贩子了,拿拐带妇孺的人贩做练手,事成了可得妇孺之心朝野之望,事不成也卷不起什么波澜。一旦谢团儿和听事司碰在一起,以后龙幼株入朝,谢团儿也可顺势观政——龙幼株在前面顶住疾风暴雨,谢团儿的压力就小得多了。
现在他改了主意,不欲扶立谢团儿为嗣皇帝,那么,谢团儿就不必要那么出风头了。
甚至他也不希望谢团儿见识太多手段强横的女子,养成唯我独尊的霸性。作为嗣皇帝的母亲,她只要足够尊贵得体,有适当的锋芒凌于众宗室子女之上,功成即可身退。
有内阁大臣的千金贵女做老师,既给谢团儿在内阁结了一份善缘,又不至于让她锋芒毕露。
这是个极其符合谢茂如今盘算的提议。
衣飞石都笑不出来了。太后这建议简直是歪打正着,这世上名门淑女何其多也?为何偏偏要找内阁大臣的女儿来当郡主的老师?真不用这么给衣家面子!我们家只要个赤脚郡主做媳妇就行了!
太后认真考虑了皇帝的疑虑,又见衣飞石低头不语,便以为衣飞石也不看好此事。
毕竟黎簪云乃寡居之妇,总显得不那么吉利。太后开明不在乎这个,谢团儿以后要嫁给衣家幼子做妻室,如今衣家这个情状,只怕她以后就是衣家冢妇,找个寡妇做谢团儿的老师,夫家顾忌也不奇怪——万一把谢团儿带晦气了,嫁过去就把衣飞珀克死了,衣尚予不得疯了啊?
她如今正是偏心衣飞石的时候,衣飞石既然不乐意,她就给了面子就此打住:“再议吧。”
谢茂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讶地望着她。
“你这两个弟弟就留在长信宫休养几日吧,没得见你这么狠的,见面先打断腿。”太后没说如何处置谢团儿,只宽慰衣飞石,“自家孩子自家知道,此事都是团儿作妖,还得多谢飞琥把她哄了回来。世上再没有不淘气的孩子,做错了事,打两下手心也就是了,以后别这样伤筋动骨了。”
“臣遵旨。”衣飞石忙起身领训。
眼见太后岔开话题就过去了,谢茂改口道:“阿娘觉得黎簪云好,就叫她进宫来一试。绵绵、娴儿也是要读书的,管不住团儿再说——说不准她就管住了呢?”
谢茂从不是颠三倒四的性子,这回马上就改口,太后更加惊讶了。她看了儿子一眼,再看看衣飞石,觉得这两个似乎有点……暗潮涌动?
这会儿时候还早,太后留谢茂、衣飞石一起用了早膳。
临走时,太后叫衣飞石去看看两个弟弟,单独留了皇帝叮嘱:“有话好好说,不许再罚人家跪了。他这样人品才华甘愿雌伏,为了你连子嗣也绝了,再欺负人家可说不过去。”
谢茂这会儿正牙根痒痒,罚跪?他正想回了太极殿狠狠打衣飞石屁股两下。这蔫坏的东西,当面就敢弄鬼,险些就把团儿的老师弄没了——倒不是他为了谢团儿和衣飞石别苗头,一百个谢团儿也不及衣飞石一根头发丝。惹得他手痒的是,衣飞石这是打定主意要和他拧着来,太后面前都敢截他的胡。
“看您说的,朕岂是那样气量狭小的昏君?”谢茂笑得假惺惺的。
辞别太后之后,二人乘车一同回了太极殿。
衣飞石膝上有伤,又固执不肯僭越,谢茂来长信宫时就坐了车,并未使用御辇。
衣飞石毕竟自幼习武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就算膝盖肿了也行动自如。谢茂却像扶着残废一样搀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闹得衣飞石也紧张了起来,走路都险些顺拐。谢茂把他扶进太极殿坐好,叫朱雨来亲自服侍他卷起裤管,察看伤势,衣飞石满身药酒味儿,膝上肿痕斑斑,看着就挺惨。
谢茂心疼不已,问他疼不疼,胀不胀,哪里不舒服……
衣飞石真不觉得有什么,一一答应了,只说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