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个“我”字,强调了他的态度,十分强硬冷漠地拒绝了宿贞的关心和帮助。
我知道哪里有问题,我自己处理,你不要问。
气得宿贞转头问谢茂:“你不管管他?”
谢茂记性很好。当初他失去了意识,元婴主宰躯壳时,捅过衣飞石一剑。当时宿贞的态度还很明确,她很希望谢茂能放弃衣飞石,两家各不相干。
现在衣飞石修为尽废,只怕宿贞心目中的第一个凶手就是谢茂——这想法也完全没错。
她却故意这么问,借此试探谢茂的态度。
“管呀。怎么不管?”谢茂笑吟吟地训斥衣飞石,“怎么跟妈妈说话?上下尊卑都不懂了?”
衣飞石只得低头赔罪:“儿子失礼。”
宿贞被谢茂戳得心肝一抽一抽的,粉饰得精致的妆容隐隐带了点煞气。
徐以方忙出面当和事佬:“大中午的,晒着。快上车吧。”
一路上气氛都不好。
宿贞焦躁,衣飞石沉默,徐以方担心又不理解。
唯有谢茂在满车浮躁中泰然自若,仿佛身边难受的几个人全都不存在。
回家之后,谢茂和衣飞石照例要先回去洗漱换衣服,略作休整。
二人回到那栋曾经大打出手彼此伤害的别墅,谢茂能毫无芥蒂地进去,衣飞石则略觉忐忑。他担心谢茂想起从前的事,松动前尘禁法的封印。
孰料谢茂的反应很平淡。
好似他先前偶有的嘲讽不过是个巧合,并非他真的在乎衣飞石对他斩了前尘。
走进别墅之后,衣飞石发现卧室墙壁已经被修好了。为了不让儿子们回来居住时触景伤情,徐以方还指导工人把别墅重新贴了墙纸,换上新的软装,格局也有了小小的变动。
衣飞石站在其中,却有一种面目全非的感觉。
略站了一秒打量格局,衣飞石提着行李随谢茂上楼。
见谢茂对着镜子解衣扣,他卷起袖子上前服侍更衣,低声请示:“先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茂轻嗯了一声。
“我在地府与大能交手,受伤暂时废了修为。”衣飞石和谢茂对口供。
谢茂笑一笑,不置可否。
“先生……”
“你信不信宿贞会为了你下地府找场子?”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哑然无语。可宿贞既然会为了他下地府复仇,难道就不会为了他找谢茂麻烦?从前宿贞为了一个巴掌就不依不饶,如今再是忌惮谢茂,废了修为这事也不可能轻易过去。
口供终究还是要对的,找谁当替罪羊呢?
——不把宿贞哄过去,衣飞石觉得,宿贞很可能偷摸挖坑暗算君上。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
“你‘弟弟’说你是一件铠甲,自视卑贱,不敢与‘君上’相恋——不要紧张,我问的不是那个你不肯告诉我的秘密。”
“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是一件铠甲,”
谢茂看着他的脸,或是透过他的脸看另外一个人,“怎么会和‘石一飞’拥有同一个灵魂?”
谢茂的问题看似很简单,其实埋着雷。
铠甲本身无灵。衣飞石由铠甲而生,则生灵,修行有成,再生魂。一旦有了灵魂,轮回之间生出“石一飞”“金二飞”等等……就不奇怪了。
可衣飞石这么一位大能,谢茂的记忆中却根本没有他的存在,正常吗?
衣飞石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摇头:“先生,我不能说。”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一说即破。
轮回池的存在贯通古今,是唯一不受岁月长河影响的地方。衣飞石在未来数万年后建立轮回池,却能荫庇此一劫之前的所有幽魂野鬼,功莫大焉,遂以封圣。换句话说,在衣飞石构建轮回池之后,他那一道灵魂的存在就贯穿了整个岁月长河,和天地出生的古老灵魂一起经历着轮回。
可是,衣飞石不能说。
谢茂太聪明了,这种可能触及天道奥妙的玄机,一旦告诉谢茂,他很可能就会顿悟。
这种顿悟对前尘禁法是绝大的威胁,哪怕它跟封印半点关系都没有。
衣飞石做好了被训斥责罚的准备,低头欲要跪下。
岂料谢茂就像是随便问了一句,也没有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意思。
他换好了衬衣,说:“走吧。”
衣飞石一直穿着高级制服,自带清洁功能,并不需要更换。只要随心意调换形制,外人看来也不是每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所以,谢茂也不需要等待衣飞石更衣。
看着谢茂毫不留恋的背影,衣飞石心中隐隐担忧。
如果他没有猜错,谢茂已经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质疑。
——君上的记忆,七成都是假的!
※
谢茂前不久还回过家,衣飞石是真的在外飘了大半年。
为了迎接突然归来的两位大少爷,这天的家宴安排得很热闹,容舜、童画都来了。
徐以方一边给刘奕倒果汁,一边向衣飞石解释:“小慧在上补习班,马上要升高中了。你们飞机晚,她下午还要上课,我没有通知她。”
“快,叫叔叔。”宋静珍带着两个儿子过来打招呼。
容政、容彻都打扮得很小绅士,乖乖地鞠躬:“叔叔好,谢叔叔好。”
宋静珍是容舜堂兄容尧帝的妻子,这两个孩子则是容家目前仅有的第四代。衣飞石是他们血缘上的堂叔,所以,他们称呼衣飞石“叔叔”,称呼谢茂时就带上了姓氏。
衣飞石失踪大半年才回来,容家老宅肯定要表示关心。
不过,让宋静珍带着孩子来参加家宴,只能证明容家内部的争权夺利,已经暂时分出了高下。
以宿贞和容舜为首的大房,显然是胜利者。
前有容锦华魂魄归来,后有太子神助攻,容老爷子又明显偏心大儿子。大房唯一的弱点就是嫡母庶子不合,可能造成内耗。从宿贞选择与容舜联手的那一刻开始,大房的胜利就已经注定了。
似容家这样庞大的家族,胜负绝不可能以一房落败、逐出家门结局。
宿贞和容舜掌握了主动权,依然要倚靠二房主持家业,一笔写不出两个容字,家里人再是争权夺利,也比外人可靠。
所以,分出胜负之后,容锦城示弱,宿贞待之以礼,她对二房的态度反而比从前更客气些。
新年之后,容氏内部权力重新构建,尘埃落定。宋静珍就常常带着儿子来联络感情。
谢茂笑道:“这可怎么办?没有准备礼物。昆仑,快出去买。”
容政特别壕地说:“不用了。我们不缺礼物,家里堆成小山了,那么大。”
容彻却抱住谢茂的腿:“我缺,我缺呀。家里的礼物山都是哥哥的,不给我!”
“昆仑叔叔去买了。想要什么?”衣飞石把容彻抱起来,交给一边的保姆。
除了两个开始吵嘴的小孩子,任谁都看得出来,衣飞石是不许容彻缠着谢茂。宋静珍很懂眼色,立刻就把两个儿子带到了一边,她是来联络感情的,可不想惹人讨厌。
容舜一直在忙前忙后,这会儿也过来见礼:“先生,老师,您先坐一会儿,菜马上好。”
谢茂挺奇怪:“你下厨?”
“童童新学了做菜,”容舜丝毫没有夫纲不振的顾虑,“我给她打下手。马上得了。”
容家的媳妇当然不需要下厨,家里厨子多得用不完。不过,像童画这样的小姑娘,新学了做菜,到婆家露一手,还是非常加分的。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心意。
没多久,就听见童画在厨房里“嗷”,容舜一溜烟就蹿了进去。
众人都笑。
容舜自幼丧父,不得宿贞喜爱,又卯着劲儿要和二房叔叔干仗,众任在肩,无人分担,从小就活得少年老成,极其沉重。见着长辈时还好些,面对同辈下属时,那是标准的冰山总裁风范。
这一年来,前后跟着宿贞与容锦华身边办事,又与童画谈恋爱,渐渐地才有了点年轻人的活泼。
他依然是容家孤独的支撑者,长房竖起的旗帜,然后,他背后有了父母与爱人的分担。
似他这样二十出头的年纪,爱他的人都宁愿他活得幼稚点。
没多久,容舜就帮着童画把蒸菜的大蒸笼端上桌,恭敬客气地请诸位长辈入席。
谢茂想起宿贞招待他,“亲手”做的那道“生剥牡丹虾”,落座时都带了点笑意。这姑娘做的不会是生炊大螃蟹吧?
蒸笼盖子揭开,原来是粉蒸羊肉。
童画带了点邀功地介绍:“我做的粉丝羊肉!老师喜欢吃羊肉。”
若是往日做了衣飞石爱吃的菜,衣飞石吃得开心,谢茂就开心。两个儿子开心了,两位妈妈也开心。可谓是皆大欢喜。
此一时,彼一时。
童画正等着谢茂夸奖自己,发现谢茂正吩咐身边保姆倒茶。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先生和老师之间,好像有个什么夺去了爱情的小问题……
辛苦徐以方又连忙圆场:“对,飞儿喜欢吃羊肉。舜哥儿,给你哥哥分肉。”又把甜汤交给保姆,送到容政、容彻席边,“尝尝喜欢吗?喜欢待会儿徐奶奶给你们打包带着。”
宋静珍很配合地说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吃饭时,所有人都在默默地观察。
往日有衣飞石伴在身边,谢茂总是显得很开心,他尤其喜欢看衣飞石吃饭,衣飞石吃得香,他就高兴,说话时都带着一丝飞扬。这期间,谢茂难免会给衣飞石布菜,问衣飞石吃这吃那不。
当然,他们俩吃饭时是互相照顾。衣飞石也很留心谢茂的需要,添茶倒水很殷勤。
如今气氛不一样了。
谢茂吃饭时依然笑吟吟地听着席间各人说话,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过,他并不关心坐在他身边的衣飞石,衣飞石吃什么不吃什么,甚至衣飞石有没有吃饭,他压根儿就没注意。
反倒是衣飞石依然悉心地照顾着他的饮食,他看一眼菜,衣飞石就帮他夹到碗里。
原本互相照顾的恩爱,就成了一面倒的服侍。
宿贞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她心里有气难道还能当场发作?谢茂这活土匪是惹不起的。
徐以方也很为难,连着几次亲自替衣飞石盛汤舀饭,让保姆送到衣飞石面前,妄图以此减少谢茂无礼对待的恶意。然而,她的态度只代表她自己。和衣飞石一起过日子的人,是谢茂。
一顿饭吃完,移步到客厅喝茶吃水果,例行饭后聊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