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亮光刺得眼睛无法张开,等适应了,才看清楚四周的景物。
车水马龙,街边的房屋显得有些陈旧,女人穿着旗袍,男人穿着长褂,偶尔小汽车开过,车夫拉着黄包车小跑着走过,这副景象对他来说似乎很遥远,又近在咫尺。
这里是民国,小盐巴愣住了。
他傻乎乎地站在路中央,被一辆黄包车迎面撞了过来。
“寻死啊!”车夫骂骂咧咧道。
黄包车上坐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面容清秀,皮肤白皙,细皮嫩肉的,也不说话,只是撑开折扇,细细打量他,小盐巴和他对视,惊讶道:“潘十二……”
他跟潘十二长得一摸一样,可也有些不同,比如眼神,黄包车里潘十二的眼神,明亮,纯净,和一百年后的老奸巨猾,嬉皮笑脸的样子有所不同。
“哦?你认识我?”也不知道潘十二是故意不想相认,还是没有认出他,又或者,他根本不是带自己去雪山的那个潘十二,只是被陌生人报了小名,突然间来了兴趣,摸着下巴问:“你是那家工厂的工人吧?”
他说的,正是新德绵织厂,小盐巴刚刚谈出来的那家。
“嗯……”小盐巴迟疑地点头。
“上来吧。”潘十二很是热情,往旁边坐了坐,让出位置,道:“你受伤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话音刚落,小盐巴才感觉胸口再次疼痛起来,低头一看,衣服上都是血。
“少爷……”车夫皱了皱眉:“老爷上次都说了,不让您随意捡人,咱们家又不是做慈善的,哪来那么多阿猫阿狗……”
潘十二瞥了车夫一眼,上去就用折扇锤了他一下:“阿宝,我看你最近脾气渐长,连本少爷的话都敢不听,你干脆自立门户算了,我们潘家是留不住你了!”
车夫阿宝一听,赶紧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给潘家拉黄包车,可比外面干舒服多了……他就是脑子再不好,也不会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丢了这份工作啊。
小盐巴上了黄包车,听潘十二把新德棉织厂的事详细说了一通。
这厂子里啊,招收的大多是童工,不仅仅有十岁左右的,其实还有更小的,七八岁的都有,七岁以下的,更是比比皆是,这些童工一天做十二个小时,吃饭半小时,没有双休日。
棉织厂的工作更不是什么好干的活,要把棉絮拆开,挑出里头的杂质,产生的飞絮,粉尘不断进入童工的鼻子,耳朵,嘴巴,吸入肺部,导致胸闷气短,年纪轻轻得肺结石的不在少数。
想起女孩用命帮他挡下的一击,虽然知道这是幻境,并不在现实之中发生,小盐巴依旧感觉到愤怒与愧疚:“奴役这么多童工,就没人管吗?”
“管?”潘十二摇了摇头,叹道:“怎么管啊?沪州的厂子哪家不招收童工?战乱年代,民不聊生,许多都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没钱都快饿死了,孩子们都是自愿的,有的父母身患重病,赚了钱,等着养一家老小呢。”
小盐巴沉默了,垂着头小声道:“可是……他们都在被虐待啊……”
潘十二摇着扇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小子……看上去像泥土堆里爬出来的,说话的语气怎么跟不问世事的小少爷似的,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捡尸人每天要捡多少尸体吗?十几个,他们被虐待,至少还能活着,有些人,连活着都难啊。”
说着说着,黄包车便停在了一处大宅院口,规规矩矩标准的四合院,上头还挂着牌匾——潘府,门口站着两名护卫,看到潘十二眉开眼笑道:“小少爷回来啦?”
“嗯。”潘十二应了声,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小盐巴紧跟其后,胸膛上的疼痛让他只能弓着背,瞧着畏畏缩缩,跟小偷似的,护卫们嘟囔:“怎么小少爷又捡了人回来……”
“可不是?这回夫人又得说他了。”
“傅医生——傅医生——”
才踏进院落,潘十二便满屋子找人。
“什么事?”门口走来一位青年男子,二十五岁左右,偏分发型,清俊的脸颊,穿着毛领黑色大衣,声音有些清冷,仿佛带着薄薄的雾气。
“傅医生,找你半天了,新德绵织厂逃出来的小童工。”潘十二立即上前迎接,指了指在床上卷缩成一团的小盐巴:“伤得挺重的,交给你了。”
“小童工?”青年看了一眼,淡淡道:“看年龄,有十八了吧?”
潘十二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是吗?我看他瘦瘦小小的……还以为才十五六岁……”
青年也不言语,回去拿了工具,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潘十二对青年尤为信任,把烂摊子甩了,哼着歌回去补眠。
傅医生垂下眼帘,先是在床沿边坐下,摸了摸小孩的柔软的头发。
第123章
小盐巴很警惕,脑袋被摸的一瞬间便醒了。
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原先视野有些模糊,不得不凑近些,就算往前蹭了点,依旧能够感受到全身散发出的疏离。
“潘十二呢?”他四处张望。
“他还有事,让我来照顾你。”傅医生把药箱搁在台子上,手指纤长有力:“把衣服脱了。”
小盐巴犹豫了一下,胸口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说是衣服,其实就是挂着一块破布,黏在身上,几乎要融为一体,胳膊,肩膀,脖子,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疤,有些还未痊愈,往这些疤痕上一瞅,连自己都被吓到了。
好丑呀……
以前小盐巴也营养不良,又矮又瘦,锁骨贴着皮,干瘪的模样,后来跟着白盼,便渐渐不那么瘦了,皮肤也要比在村里的时候白些。
就算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这副身体比起来,也要好上太多。
冰凉的药膏涂在伤口,刺激着皮肤,傅医生的动作温柔,手指轻轻擦过胸口,小盐巴轻轻抖了一下,缩起身子:“痒……”
傅医生抬眸,和他对视,轻轻笑出了声。
像是在调戏他哩……
怎么这么像白盼呀?
小盐巴鼓起嘴,身体前倾,眯着眼打量他,迟疑道:“白盼……?”
“嗯。”白盼放下膏药,拿起剪子要剪开绑带,想帮他包扎。
小盐巴刚才还发出警报的大脑突然松懈下来,像是不信似的,他凑近了看,还点了点眼前陌生男人的鼻梁骨,摸了摸薄唇,软绵绵的,再次对上了他的眼睛,温润如玉,带着一抹戏谑。
真的是白盼呀。
小盐巴窘迫地垂下脑袋,手指揪着被子,脸涨得通红,他迫切地想把身体上残留的疤痕掩盖掉,可惜剧烈地动弹只能加重难以言喻的疼痛感。
“别动。”白盼扶住他的肩膀,手中的绑带挨着他递了过来。
两人挨得很近,即使顶着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也能感受到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清冷淡漠的气质,每次绕过胸口,手指都要无意中扫过令他难耐的地方,这具身体虽然粗糙,但很敏感,碰触过后,肌肉紧绷,忍不住闷哼。
“疼吗?”
小盐巴摇了摇头,等绷带把伤口缠紧了,他把自己缩紧了被褥里。
“我们还在清玉雪山里吗?”
白盼托着腮,若有所思道:“当然,我们在迷雾林,这是潘十二的心魔。”
小盐巴愣了愣。
“潘十二的心魔,也是他那个老相好的心魔,埋在雪山上百年,不断地回忆……不断的回忆……执念影响到了山中恶兽,怨气聚集,便形成了这片迷雾林,潘十二自己走不出,才找上我,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
小盐巴似懂非懂道:“那我们现在,是进入了一百年前,潘十二的回忆里吗?”
“对。”白盼蹙眉:“只不过由怨气聚集而成的幻境终究是幻境,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可能有恶兽混在其中,所以得小心,在幻境里受了伤,现实里也会受伤。”
说罢,便看向他五花大绑的胸口。
小盐巴缩成一团:“我……我不胡乱惹事了……”
“嗯。”白盼满意了,笑道:“我会护着你。”
虽然怪异横生,有了白盼,小盐巴莫名地安心,又问到乔辉他们的去向,说是不知,应该也混入民国乱象里,想要找到,还需要花费一些功夫。
“恶兽会不会乘乱吃了他们?”
“会啊。”白盼道:“大街上,你看到的舞女,车夫,或者老师,学生,都有可能是恶兽幻化其中的,它们想要吃人,也要遵守自己的规则,想方设法在幻境中至你于死地,现在战乱,杀个人容易得很,这样一来,更好行动了。”
小盐巴想了想,有些紧张:“……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它们不敢偷袭你。”
白盼捏了捏他的脸,手感不像现实世界那般好,但委屈的表情还是可爱的:“我们跟着潘十二,等回忆进入尾声,自然会回去的。”
“哦……”
小岩壁看着房梁和复古的窗栏,想着新德棉织厂,又想起潘十二说的话。
这就是真实的民国吗?和他想象的、电视剧里放的截然不同,到处是沿街的乞丐,黑瘦干瘪的身材,麻木苍凉的眼神,形同活鬼,身体还运作着,灵魂却被抽干了。
“战争真可怕。”小盐巴喃喃道。
潘十二是富贵人家出生的小少爷,含着金钥匙长大,捡回来一个小仆人,也不是养不起,只是今天捡来一个,明天捡来两个,家里变成了救济站,心里不舒坦,马夫人本想打发他到厨房烧柴,没想到被傅医生要了去,倒也减轻了一些负担,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小盐巴小时候家里穷,但也是在现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讲究人人平等,身边不管丫鬟还是男仆,都一副为了主人鞠躬尽瘁的模样,总让他心里别扭,幸好白盼独立住着一个院落,平时能不出去就不出去,省下不少麻烦事。
在潘家大院住了两天,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大约吃了太多的苦头,这具身体像悬崖峭壁上的一根小草,有着惊人的恢复力,等能活蹦乱跳了,小盐巴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三天的时候,消失已久的潘十二,终于出现了。
白盼正一口一口喂小盐巴喝粥,潘十二大步流星地跨进院落,也不打声招呼,撞见这一幕,显然觉得有些怪异,不禁用探究地目光打量他们俩。
小盐巴还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哩,看到潘十二,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潘十二更是怀疑,本来傅医生就是喜静之人,也不爱被人伺候,问他讨了小仆人过去已经很奇怪了,现在看来,怕不是两人产生奸情,看不出来……傅医生竟有这种爱好。
他摇头晃脑地审视一番,自认为受过教育留过学,不该歧视这种感情,便当作没有看到般,咳嗽一声。
“老傅,不是说好,今天你掩护我……”
白盼放下粥,挑了挑眉。
“我们一起去趟千乐丝的吗?”
“千乐丝?”小盐巴疑惑地问:“是什么呀?”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潘十二夸张地瞪大眼睛,激动地来回踱步:“沪州最有名的歌舞厅!今天是温小姐的场子,我得去捧捧场啊!”
小盐巴的视线围着他打转,良久,才憋出一句:“原来,你以前喜欢女生啊。”
第124章
潘十二哽住了,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
“潘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