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悦有些惊讶:“你知道他没死?”
“不难猜。”商晏倒是很平静,“我前些日子见到凌师兄,又过了一趟师兄的心魔境。”
文悦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这一次,我在那一天去见了师兄。”商晏并没有明说是哪一天,然而这也并不是需要详细说的事情,“我那时候在想,或许我那时候也应该去见师姐的,我在那一天之后闭门的半个月里,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是我们自己的错。”文悦轻声说,“你没有错,也没有责任来见我们。”
“可是我也是把师姐当姐姐的。”商晏微微地笑,“所以我也亲眼看到了师姐见过的那一幕,心里隐约有些怀疑,鸿宇师叔是个医修,而我见过的修真者当中,医修是最不容易一次性杀死的。他那时候死得太干脆了,我想过他是不是惯于把一部分神识存在别的什么东西上,那时候求生无望,干脆等着这身体死亡,重新复活再来过。”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个凡人。”文悦轻声说,“他没再修真,不过或许是用丹药延长了寿命,看着没有太老。我看到他现在有儿子和孙子在跟前,也是普通人,但是我杀了他。”
商晏停下了笔,没有说什么。
文悦是了解他的,他一贯不喜评判对错,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而后我心魔发作,又正巧在听雨阁撤离的方向上……我自杀之前,被班舒救了。”
文悦迟疑了一阵,看了商晏一眼:“班舒……不像是我以为的魔修,他从我跟前逃来窜去了三十二年,那天却主动现身,给了我压制心魔的药,制住了我,把我藏在他车里……他说,我屠戮魔修不过是为了欺骗自己,而继续这样欺骗自己是没意义的。可我那时候听不进去。
最后他说我承了他恩情,合该先报恩。正好我想摧毁魔道,那就假扮成他的妻子,跟他去听雨阁,他会给我看到如今魔道的情况,而且需要我的帮忙。”
“我知道听雨阁的状况极其复杂,并不统一,几方各自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商晏回忆了一阵,“连续好几任雷主都没有实权,这一任本来也只是个被扶上去的傀儡,倒是多年前正魔大战的时候,因为与缠身狱结下了梁子死伤众多,反而让这一任雷主拿住了一些势力。”
他这么写着,抬起头,与文悦四目相对,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不是巧合,就是班舒的手笔。
“师姐与雷主,现在还是假扮的么?”商晏想了想,还是这么问道,“我看雷主愿意陪师姐走这一趟,不像是作戏。”
文悦稍作迟疑,然后摇了摇头。
商晏于是笑:“恭喜师姐。”
文悦偏过头:“……是我错了,我曾以为的魔修不过是我迁怒的影子。我知道不该这么做的,但我……”
一声短促的乐声打断了她的话,文悦回过神头,看到商晏又换了张纸,飞快地写了个字。
“喜喜”
文悦:“……”
字,是很好看。但一百多年过去了,她这位师弟的常识水平果然没有随着年龄长进。
“阿晏,双喜一般不用黑色写。这字,也不是道贺用的。”文悦揉了揉额头,有些怀疑玄山大概还跟她走的时候一样一山的光棍,以至于商晏没一点道喜的经验,“……玄山这一百年,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就没有谁成家了么?”
商晏神色非常开心:“师姐是第一个,可惜婚礼的时候我们都不在。”
“还没有婚礼。”文悦摇了摇头,“听雨阁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班舒昨日被刺杀了三回。”
商晏稍稍扬眉:“缠身狱的人?还是正道派来的?”
“不是。”文悦摇头,“师弟不用操心,等我解决了,会再邀请师弟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商晏于是点头:“好。”
文悦盯着商晏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我没有兄弟,到那时候,阿晏会背我上轿子么?”
商晏再点头:“自然。”
“阿晏。”
商晏抬头。
“你还活着,是我这一百多年里听过的最好的消息。”文悦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母亲的事情,还有后来我离开玄山的事情,我嫉妒过你也发过疯,我有很多事情对不起你,但我还可以把你当成家人,对么?”
——
望花涧门口的位置倒是比平日里热闹。
“是那时候的姐姐!”才齐殷梓腰的小女孩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着殷梓挥手,“姐姐还记得我么?”
殷梓看着那女孩一路高兴地跑过来,却因为目不能视而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只觉得自己心脏也随之一跳一跳的。
“果子,安静点。”花重伸手把女孩拉了到了旁边,继续跟班舒谈论之前的话题,“雷主以为‘比试比试’这种说辞,能让我信服?”
“怎么不能?”班舒的脸皮那自然是足够厚实,“花主在疑虑些什么,我总不可能胆子肥到在距离晏圣人这么近的地方跟殷姑娘动手,我可是很惜命的,何况殷姑娘是我夫人的后辈,初见赠些礼物也是应该的。”
殷梓在花重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自己没事。花重脸色稍好了一些,转向了剑的方向:“我想雷主不会这么轻易赠出惊雷起。”
“花主这么想的话,不如给我望花涧的功法作为交换怎么样?”班舒挑了挑眉毛看向花重。殷梓听着这话手一抖,差点直接把惊雷起的玉简扔回去,倒是班舒自己又很快开了口,“我说笑的,燕归时我已经看过了,再给我一次也没什么用处。”
这回不用殷梓动手了,几乎他话出口的一瞬间,十余位身穿黑衣的人影瞬间把他围在了中间,数把弓倏然张开,冰冷的箭尖直指班舒的喉咙。
“这么大阵仗?”班舒注意到自己被整个儿围了起来,看上去却依然不怎么急,只举起手做了个认输的姿势,“就这么担心有外人偷学了燕归时么?咦,这些人我看着眼生,从没见过,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望花涧嫡系的子弟……放心吧,我只是看过,没修炼过,我对医修这一套东西不感兴趣。”
黑衣的人群并没有动。
“都退下。”花重侧了头,察觉到颜思思已经回到了自己身后,于是低声吩咐道,“思思,带果子和外门子弟先走。其他人也退下,无论他修习了还是没有,你们现在都该不该指着他喉咙。”
殷梓侧头:“那我先……”
“不,殷姑娘你应该留下来。”班舒眼睁睁看着溢满灵气的箭尖指着自己的脖子,语气依然吊儿郎当,等颜思思带人离开,这才继续,“魔祖密令,能同时修习燕归时和惊雷起成功的,就是下一任魔祖,能获得他以密法封存留下的真魔之体的一半修为,殷姑娘,不想试试看么?”
殷梓平静地看着班舒的脸:“抱歉,我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班舒:…………?
某天国的遗恨:呵呵。(发出过来人的嘲笑)
——
文悦:玄山我们这代这么光棍的么?难以置信!
凌韶:停一停,我是个有儿子的人!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是有家庭的!!
商晏:噗嗤.jpg
凤凰世家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爱好做媒的主人:我尽力过,真的。
第72章
班舒稍稍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殷姑娘真是……总能出乎我预料之外。”
“知道这道密令的只有望花涧和听雨阁嫡系子弟,雷主听说过也不奇怪。”花重漫不经心地对着那些黑衣人再挥了一次手,终于听到他们将已经拉满的箭射进土地的声音,“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魔道三派,现在反而是当初最不起眼的缠身狱如今最为风光。雷主现在旧事重提,我不相信雷主只是说说,那么雷主想要什么呢?”
班舒脸上一贯张扬的神色终于慢慢地淡了下来:“果然瞒不过花主,我确实想要那一半修为。我给殷姑娘惊雷起是有私心的,我希望殷姑娘能活着从缠身狱回来,毕竟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殷梓皱起了眉毛:“我?”
“你想修习燕归时?和煌姬掳走师兄的理由一样。”花重笑了一声,“可是七年过去了,煌姬还没有成功,那大概证明只有师兄和师姐一个人的血是不行的。”
“花主原来是这么想么。”班舒笑道,“可是煌姬也没有如同记载里其他人一般迷失心智,那或许还是有用的。”
殷梓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关于自己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却在魔修之间是半公开的秘密。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望花涧外突然又传来一阵嘈杂。颜思思飞快地回到了花重身边:“少主,空蝉寺被缠身狱攻破了,那群和尚弃寺逃到这附近来了。”
饶是刚才的气氛隐隐有些剑拔弩张,听到这么一个消息,班舒和殷梓的表情一时都有些扭曲——
空蝉寺怎么说也是个名门大派,怎么被魔修攻破寺门之后,反而来魔修聚集的望花涧避难了。
“正道没有人敢收留他们。”文悦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殷梓回头去看,看到文悦和商晏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偏厅走了过来,“缠身狱不知为何紧盯着空蝉寺,空蝉寺逃出来的人大概也不敢把灾祸引到弱一些的门派去,加上望花涧一直没有插手,甚至收留过几位大师,他们会来这里求援也不算太意外。
正道几个大派,怀月陵和长剑门这一次根本没有向着空蝉寺派出援手,而玄山现在远在凤凰山一带。至于幽篁里……”
花重笑道:“幽篁里,几年前若不是靠着启动护谷大阵重伤雷主,怕是已经没有幽篁里了。”
班舒当年那场重伤的真假,只有文悦和他本人清楚,现在或许还要加一个商晏。不过班舒听着花重这话倒也没反驳,他在看到文悦的一瞬间脸上还算严肃的表情顿时就是一垮:“先等等,不说这个了。”
商晏走在文悦身边,一直跟到了班舒旁侧,文悦停下了脚步,向着商晏笑了笑,然后这才继续上前,走到了班舒旁侧,一时间倒像是归省的时候,丈夫从妻子兄弟那边接回妻子。
文悦这时候并没有带面罩,殷梓没忍住侧头看了一眼。那张面孔比起她曾经在心魔境里看到的少女成熟了许多,然而神色却也比先前见到的时候柔和不少。班舒抬起手,从文悦光滑的侧脸上抚摸过去,目光微动:“夫人回来了。”
文悦伸手抓住他的手:“让你担心了。”
“没什么。”班舒侧过头,看向花重,“不管怎么样,今天先谢过花主和殷姑娘,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殷梓眼睁睁地看着班舒就这么换了副样子,与商晏道别之后,带着文悦抬脚就走。
“雷主就是这个性格。”颜思思小声说道,“让人摸不清他哪句真的上心,哪句是随口逗你玩的。”
“雷主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商晏回过头,握住了星盘,“听雨阁困住他的野心太久了。”
颜思思传音把商晏的话说给花重听了,花重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转头冲着跪了一地的黑衣人笑:“有些野心不是坏事,下次他再来,对他客气一点吧。”
殷梓依然没有舒展眉头,刚想开口询问先前那些话什么意思,余光却扫到望花涧外侧刚刚走近的人群里,有着一团暖色的光芒。
殷梓一怔,下意识地向着空蝉寺众僧人那边走去。
空蝉寺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战况惨烈,还未走到近处,殷梓的胃部就已经因为浓重的血腥气而抽搐起来。不过等她走到更近一些的地方、触到那暖黄色光芒边缘的时候,曾经在魔境的时候遇到过一次的那种宛如重回母胎般的温暖感立刻驱散了胃部的疼痛。
空蝉寺诸位僧人围在中央的,是个高大的青年僧人,他受伤不重,不过背上却背着一个已然昏迷的少年。
少年比殷梓在魔境时候见到的稍微年长了些许,他半边僧袍被鲜血染红,脸色苍白,而他脸上的神色却紧紧地皱成一团,像是经历着什么极其可怖的噩梦。
在他身侧,九叶莲花停在他的肩头,花瓣已经完全绽放开去,暖黄色的光芒裹在他身上,却也没有能让他的表情有些许舒展。
“把东殿清出来。”花重转身吩咐道,在有人出来劝阻之前继续说了下去,“我望花涧收下的伤者就只是伤者,在他们伤好之前,他们除了伤者什么都不是。即便煌姬亲自来问,也是同样地回她。”
“是。”
空蝉寺领头的老者殷梓也见过,是当初在靖阳第一个放她上台讲课的普愿大师。普愿向着花重的方向念了一声佛号,到底是
没能再说出什么,只抬手护着空怀,跟着迎接他们的人去了。
“师姐,去看看吧。”花重走了过来,“那是师兄和师姐的弟弟吧?”
“他似乎神识收到了一些损伤。”殷梓回忆着空怀刚才的神色,“重儿发现了什么么?”
“那不是神识的损伤。”花重摇了摇头,“西陵易氏的人,我在倒海塔也见过一两个,都是这样的。师姐,有些事情约莫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所以你还是先去看看他吧。”
殷梓迟疑地看向了商晏,商晏向前走了两步,示意她自己一并过去。
空蝉寺的僧人们把空怀看得相当重要,几乎都推拒了给自己疗伤的医修,只要求先治疗空怀。
可他才刚刚被放下,没等医修们靠近,九叶莲花骤然间爆发出一阵近乎凶悍的灵气,一下子将周围人逼退了。
东殿靠内的这间偏厅并不大,九叶莲花的光芒几乎充斥着整间偏厅,将其他人全都逼退了出去。花重拨开偏厅门口的人群,径自走到了光芒近侧,向着那光晕伸出手去。
“滋——”
灼烧的声音从他手指上传来,花重收回了手,向着身后的僧人们开了口:“他身体伤得不重,不用担心,这是九叶莲花护主心切产生了暴动,等九叶莲花平息下来,我立刻就给他医治。诸位大师也请自行去往侧厅休息,好好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