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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澈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伴着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成化十六年十一月,天降雷雨,覆盖京城,无人死伤,却将一座西缉事厂劈成了废墟,连带着还有汪直的住处。
  天降神雷,精准打击。
  隔日上朝时,成化天子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谁都知道汪直是万贵妃的宠宦,天子任用汪直,除了觉得他办事利索,更是为了给万贵妃脸面,他不惜为了汪直赶走一帮老臣,也是有一些觉得汪直屡破大案,实在很给他长脸面,即便他也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关于西厂的风声,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近臣和宠妃。
  如今汪直这个脸面已是不能要了。
  成化天子命人把汪直叫来,却得知汪直昨夜已经被天雷劈死了。
  第100章 红楼(8)
  北镇抚司派人清理西厂废墟时, 意外在里面挖出一座地牢。
  这是对外的说法, 比起东西两厂宦官专权,北镇抚司可算得上是实打实的锦衣卫衙门, 因前头指挥使万安获罪,成化天子便另外选派了一名官员临时接管北镇抚司,但厂卫勾结已久,西厂的地牢对北镇抚司来说根本算不上隐秘。
  成化天子却是惊出了一身白毛冷汗。
  他生性多疑, 也就这几年西厂番子将整座京城的风声都揽入他耳中之后才算是好了一些,汪直办下的大案里多是官员勾结乱民, 或是通敌叛国, 最轻也是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罪名林林总总, 层出不穷, 也令他深信满朝官员里没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他逐商辂,远项忠,将这些对他有“不恭之意”的臣子一个个调离中枢,每每有了信任的官员,经过西厂查证,总会查出许多问题来。
  久而久之, 他就越发信任这些无根的宦官, 认为他们既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会越发一门心思地对他负责。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汪直滥用酷刑, 私设公堂,往往将被抓来西厂的官员残虐至遍体鳞伤,再签下一份份离奇的口供,便全了他的“大案”,李澈隔壁的那个硬骨头,其实也并非是什么硬骨头,那人是一名国子监讲师,因他女儿貌美,被同僚告到汪直耳朵里,汪直便要纳他女儿做妾,他将女儿送至乡下避难,没多久人就到了西厂地牢里。
  一个国子监讲师对于汪直来说根本用不着费心罗织罪名,他抓便抓了,满朝文武更无一人敢多问一字半句。
  李澈尚得一个全须全尾活着出去,他隔壁那位却是一命呜呼。
  西厂地牢总计救出四百五十三人,其中重伤残废的占了三分之二,最轻的也是铁烙满身,拔掉指甲剜只眼睛之类的已算小刑。
  这是汪直已经死了,他要是活着,成化天子保不齐也想让他试试这样的刑罚。
  汪直怎么就死了呢?
  这种惋惜不光满朝文武有,李澈也在被救出西厂地牢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意是想在西厂熬上一夜,让李凝引雷只是让他不要受太重的伤,毕竟他也怕疼,汪直是他的关键一子,按他的想法,隔日朝堂对峙才是该他发挥的时候,不成想白挨了一顿鞭子。
  这倒是不能怪李凝,她虽没见过汪直,却被李澈带着远远指过汪直的宅子,她怕单劈西厂还不够示警,于是想在汪直家里也劈上一劈,也许是天雷当真认恶人,即便李凝没有伤人的意思,还是不偏不倚给汪直来了那么一下子。
  据当夜和汪直同床的小妾说,当时一道雷掀了房顶,轰隆一声劈在汪直身上,当时人就焦了化了,骨头渣子就剩下一点点,还被随之而来的大雨冲刷干净了。
  这简直可以写进话本里头去了。
  可惜大明没有江湖,平头百姓坊间流传的话本只有些情情爱爱,决不敢写这些东西。
  但背地还是偷偷传了出去。
  百姓里偷着高兴,朝堂上则是乱成了一窝蜂,先是被从西厂解救出来的刑部右侍郎李澈进言,要求宦官交权,裁撤各地守备太监,废除东西二厂,奏折留中不发之后,这位铮铮铁骨的大人怒而无奈,最终上书,要求裁撤西厂。
  所谓唇亡齿寒,西厂地牢里被凌虐得不成人形的都是朝堂同僚,倘若西厂不废,再换个人上去,新瓶装旧酒,若不借着这阵群情激奋的东风废除西厂,难道谁还愿意去过言不敢言,道路以目的日子?
  是人都有血性,科举制度下,谁不是天资聪颖三试连中入得仕途,隐忍不发是为独善其身,但到了连独善其身都不能的时候,人总要站起来说话。
  几年前商辂阁老发起的弹劾汪直事件仅使得西厂被废一月,后续所有上折的官员无一例外都被狠狠报复,商辂辞官归乡,余下人等轻则丢官重则入狱,这一次要求裁撤西厂的官员比上一次更多,并且每日都在增加,过不多久,内阁两位刘阁老一并上折,请天子裁撤西厂。
  成化天子确实有把罪责都推到汪直头上,消停几日再换个人上去的意思,远了不说,梁芳最近就表现得很不错,然而在这样的大势下,他到底也没能支撑太久,便下旨废除西厂。
  李澈深藏功与名,没几天将金陵血案的后续也扫了个尾,“开国六王”犯案的基本都是旁支,主支几可算是毫发无损,贾王史薛就倒了血霉,当先荣宁二府内就被揪出一大批贾氏族人,便是嫡系主支也不例外。
  荣府袭爵的大房老爷贾赦因强纳良籍,逼死人命被革除爵位,充军发配,二房则是放印子钱,强买良田,虽则二房老爷抵死不认,但也判了个流放,宁府袭爵的老爷贾珍开办赌场,青楼,诱拐勋贵子弟聚赌成风,拐卖强掳民女逼良为娼,判处革爵外加斩首,李澈原本还查出这人和儿媳妇有一腿,府里上下竟然没有不知道的,出于一点仅存的良心,他没接着往下查,算是保全了那女子的一点名声。
  王史两家稍微好些,史家家风严谨,只是出了些被贾家带累的纨绔子弟,做了些恶事,基本都不到牵连全家的地步,薛家就不提了,旁支基本上该判的都判了,该死的也死了,嫡支独子薛蟠也在诏狱一命呜呼,只剩下孤女寡母,守着财产过活。
  王家已没了爵,全靠王子腾一人撑着,如今封疆大吏已是做不成了,成化天子也怕他居心不良真通敌叛国去,给他在兵部插了个二品闲差,暂且放在一边。
  算起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最惨的是宁府,贾珍上头原本还有个爹叫贾敬,只是沉迷方书把爵位交给了儿子,这会儿贾珍死了,爵位也回不来,还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其次是贾家的荣府,虽没抄家,但要交纳一大笔赎银,强买的良田也被放还,印子钱更不用提,偌大的家业,这就散了一大半。
  西厂事了,李澈办案的速度飞快,倒让成化天子微妙地想起汪直,只不过汪直是屈打成招,素日给他呈上来的只有口供,李澈却是人证物证齐备,一眼看去清清楚楚,案犯口供根本不重要。
  真能臣和假能臣的区别实在太过明显。
  成化天子不止一次地对着奏折上的李澈两个字叹气,叹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是正统科考出身,御前钦点状元郎呢?
  但凡出身差点,他都得把人弄来做北镇抚司指挥使,这样的能人用着多安心啊。
  经过金陵血案和废除西厂两役,李澈的名声几乎传遍了朝野,虽则还是正三品的侍郎,但平日里就连阁老都对他和颜悦色,刑部尚书更是满意,说到底他也干不了几年了,后继者有能为是好事。
  李澈的鞭伤一直养到过了年才好。
  西厂的鞭子是特制的,牛皮里镶着细碎的铁片,当时不疼,等过了劲却会发现很是难养,那些看着可怕的残肢之刑烙铁酷刑反倒好养,死在西厂里的人却大半死于这种鞭伤,成化天子特意派遣了御医来为他治伤,也没让这份疼痛减缓多少。
  李凝给了他几天脸色,终究还是没忍住哭了一场。
  她比谁都知道李澈有多怕疼,更知道以他的能力完全不必要走这一遭,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大可以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如此急于升官,只是为了保护她。
  李澈隔天发觉她眼睛肿了,倒是没问,只是把她的头发揉得散散的,说道:“成日里在家瞎想,你该找个伴了。”
  李凝一边捂着头发一边躲避李澈的大手,却还是逃不过被揉成一头乱毛。
  李澈说到做到,没两天就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眉间一点红痣,自称香菱。
  自从薛蟠被打死之后,香菱战战兢兢做了好几回证,她从小被拐子打骂长大,几乎什么都不懂,因李澈多问了一句,原本想带她回家的锦衣卫不敢相争,便把人送到了他这里。
  李凝看着香菱,倒想起黛玉来。
  这些日子李澈做的事情几乎都没有瞒着她,贾家的事情她都听说了,虽然起初十分震惊,但她相信李澈不会冤枉人,她去过的荣府虽然没被抄家,但大老爷充军,二老爷流放,虽有个老太太在撑着家业,但显然已是顾不了黛玉的了,李凝这几天着人去贾府送信,派去的人甚至能直接走到后院里去。
  黛玉信里说她要回家了,林家虽然人丁凋零,但有父亲在,也比如今的贾府好,甚至老太太已经准备把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送到扬州去。
  李凝最后收到的信是黛玉回家之前寄的,信里带了些别离愁绪,说她回了扬州,此生大约和她再也见不到了。
  李凝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京城到扬州不过千里的路途,坐船一两个月就到了,怎么就此生不见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老王明天上线。
  寄人篱下的宝哥哥上线。
  林如海向天再借五十年警告。
  第101章
  年关一过, 京城里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春闱定在二月, 各地的举子为了在科考之前能空出些时候温书,一般都会在二月前赶到京城租赁宅子, 自来只有穷死的秀才,没有穷死的举人,但京城的宅子却不是有钱就能租得到的,故而大部分举子会结伴租住在酒楼客栈里。
  住在客栈就意味着要和人交际, 王华一心科考实在不想费神,货比三家之后, 在邻近西厂旧址的地段租赁了一处小宅院。
  西厂虽然被废, 但据说清理那座地牢时清理出了大量的死尸,锦衣卫平日都不敢打那儿过, 故而附近的宅院也没什么人敢住, 难得有肯租住的,东家甚至只收了从前一半的价钱,换算起来,倒比住客店划算多了。
  王华也是住了几天之后才发觉自家院子一墙之隔的地方住着的就是去岁掰倒西厂的李澈李侍郎。
  这位铁骨铮铮的大人不似百姓口口相传的面若包公,反倒生得一副绝佳的容貌,至少王华活了三十五岁,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王华身无官职, 也不必向李澈行礼,春闱渐近,他更没有什么攀附的心思, 只是仍旧要在心里感叹老天爷的偏心。
  据说李侍郎蟾宫折桂时年不过十五,到如今三品京官的级别,甚至还不到三十岁,又生得如此出色,真是羡煞凡人。
  王华闭门读了一个月的书,期间有同乡想请他出去游玩,也有一些诗会的邀请,都被他给拒了,他自小天资绝佳,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然而屡次乡试不中,令他耗费了数年时光的同时也一并沉淀了心境。
  今年的会试进展得很是顺利,王华临考前大病了一场,入得考场时也是病恹恹的,却也不负他余姚才子的盛名,名列会试三十三名。
  只因他住的地方太过晦气,除了一个东邻,周遭数百户人家都是空房,隔壁住着的是三品大员,自然也不会贪他几个喜钱,故而王华这场金榜题名,倒是不大热闹。
  朝廷每逢科考大年都会热闹一阵子,除了出身不大正的官员,基本上正经科考的官员都挺乐见朝廷收录新人,毕竟从二月春闱到三月十五殿试后好几天,对非翰林院的官员来说,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假期。
  李澈办案利索,故而刑部的那点差事还累不到他,每每他办完了手上的事情,就坐着喝茶烤火,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还以为刑部侍郎是个多清闲的官。
  近年来各地多雪,夏日干旱,冬日极寒,许多地方上报灾情,甚至传出大明的土地种不出食物的谣言,这不关刑部的事,然而大灾引发各地流民起义,滋生更多大案,李澈觉得,这里的情况不大夏好不了多少。
  大夏干旱,可以压榨祈雨人,祈雨人虽然少,但就从大夏数千年王朝屹立不倒来看,大夏的祈雨人数目远远高出他们放在明面上的,大明却没有这个运气,倘若祈雨能力和禹师的引雷术一样不必折损寿元,李澈觉得自己大概会管一管,然而他想活下去,也深知这样的大势之下,他一个人的能力无异于螳臂当车。
  李澈只是觉得,京城的冬日真是太冷了。
  李澈怕冷,李凝也怕,天一冷起来,她就不肯出门,好在有香菱陪着她,李凝见香菱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什么都想学,倒也不嫌麻烦,便教香菱识字,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然而香菱却十分聪明机灵,识字极快,她时常有感于李凝一个小孩子都会那么多东西,不由更加努力,却令李凝汗颜。
  李凝想起自己刚学认字的时候,差点没把万事不经心的李澈给折腾死。
  殿试定在三月十五,前几天李澈就收到自己要去充任读卷官的消息,因此次会试录名举子人数较多,其余各处部门也都有调动,读卷官不算什么坏差事,只是难免不比一边烤火一边喝茶来得舒坦,李澈有些消极地一边阅卷一边打瞌睡。
  其余的读卷官即便已经做过几次的,都不像李澈这样消极,毕竟读卷官又不是读卷子的,而是阅卷的先生,有评定等级之权,各人分薄考卷,初时判上中下等,再由读卷官传阅考卷,最终商定录取举子名次,过了殿试的举子虽然被称为天子门生,但一般情况下,天子不会特意去干涉读卷官商定的名次,成化天子甚至连探花这种特殊名次也不干涉,前几年有个探花便是个老头子,倒让眼巴巴等着探花郎跨马游街的闺阁少女好一阵失望。
  李澈看了半晌,只觉手冷,大殿内满是考卷,为避免发生意外,火盆都在角落处,李澈越翻越快,最终分到他手底下的考卷全部阅完之后,他把其中一份最满意的放在上面,第一个去了火盆边上的椅子上坐着烤火喝茶。
  刑部的官员这次来了两个,都知道他有这个怕冷的毛病,却也忍不住打趣道:“李侍郎也是状元出身,眼力不同寻常,这一次可是把新科状元抓在手上了,才安坐起来?”
  李澈捧着热茶喝了一口,笑了一声,说道:“我没看过你们手里的,怎么知道状元在不在我手里?不过倘若你们那儿没什么特别好的,我那上面一份应就是今次的头名了。”
  李澈自觉话没说满,然而有他这句话在先,众人哪有不信的,离得最近的连忙把最上头的那份考卷拿起来,只看了第一句便赞了声好。
  殿试的考题是成化天子出的,有没有水平且两说,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发挥出最大的才识,才是殿试的要义,这份考卷字迹工整,是经由专门的抄录人员抄录的卷子,而非原卷,但仅凭文字,便能看出此人才识不凡,文笔老成,虽无一眼的惊艳,却有十分的功底。
  惊艳意味着剑走偏锋,所以惊才绝艳的往往是探花,当年李澈的考卷便是才华横溢又带着一丝中平,才被点为状元,如今这份考卷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处,不说其他,只这人一定是个做官的好苗子。
  其余人手里的考卷确实没什么好的,李澈因歇得早,特意筛了一遍落到中下的考卷,等他放下考卷,那边也到了传阅定名次的时候了。
  最终李澈断言的那份考卷得到了读卷官的一致认同,经由成化天子阅览一遍,最终定名次为一甲头名。
  原卷揭封时,便有认得的笑道:“余姚才子王华,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虽则燕京不是长安,但春风得意仍是春风得意,饶是王华心境已经不同年少,却还是忍不住欣喜万分,然而科考月一过,他也还是要像从前许多前辈那样,踏踏实实地在翰林院混日子。
  翰林院最多的就是状元。
  有时候王华觉得,翰林院门口掉下一块匾,大概可以同时砸死三个状元。
  混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家人。
  入夏时节,李凝忽然注意到隔壁的院子里时常有各种各样的异响传来,早起时还会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听声音还是个小孩子,也是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宅院隔壁住进来了一户人家。
  王华一个人住着的时候,甚至没个说话的人,他每天出去得早回来得晚,虽见过李澈不少此,也从来也没和李凝撞上过,这会儿住进了妻儿,动静自然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