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飘了起来,灵魂无比轻盈。虽然并未看到自己的身体,或是半透明的灵魂,但熟悉的感觉仍然令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灵魂出窍了。
我死了?变成了鬼修?她一惊,后坠下去,重量回来了。
看来并不是死亡。她定了定神,感觉到自己应该还有呼吸和心跳,并没有朝闻道夕就要死了。
但所有的奇遇,都必然付出代价。在经历了两次灵肉分离(终点一次,被星海吸引一次)后,灵魂和肉身之间产生了微妙惯性,稍不留神便会离体而出,必须时刻保持镇静才行。
她没有忘记疯道人的话。他正是在使用魂游太虚的神通时,意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以至于神魂无法承受,疯癫了很多年。
幸运的是,她并没有看到离奇的存在。
准确地说,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都变得十分不灵敏,像是很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声,有感觉,但无法捕捉。
她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封闭的茧中,无法感知到外界的环境。
这让她觉得非常不安。
必须尽快恢复过来,搞清楚自己的情况。她暗暗下定决心,尝试着突破那层无处不在的茧子,但只要稍稍使劲,她便会灵魂离体。
失去意识前的那种剥离感犹在心头,她下意识地觉得,最好不要让自己的灵魂离开肉身,否则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
她强迫自己镇定心神,思考脱困的办法。
既然无法用身体感知外界,就用意识。
“心月之网”展开。
意识的视野下,殷渺渺终于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属于她的心灵岛上,迷雾萦绕,已看不见其他岛屿的存在。
为什么岛上会有迷雾?
难道是因为最后太阳爆发出来的强光?不,这个念头一浮起,就立刻被殷渺渺否定了。她感觉得到,当时的那抹亮光是温暖无害的,甚至在保护她。而这点黑雾,却让人极其不舒服,像是某种……不知是否该称之为邪恶的东西。
神秘的星海又涌现在了脑海。
宇宙多么辽阔,穷尽了人的想象,藏着无数的神奇。殷渺渺对于星空一向都很有好感。然而,此时此刻,她再回忆起当时被星海吸引的场景,却有恐惧悄然爬上心头。
冰冷,邪恶,黑暗。
她有了完全截然相反的感受。
星空的浪漫,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它远比想象中可怕……殷渺渺心中凛然,对于神京的经历,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
还记得疯道人说,他之所以要杀了那一族的人,是因为“他们被污染了”。
那个时候,她窥视了星海,被神秘的存在吸引,所以遭到了污染?只是后来太阳亮起,才令她保全了性命么。
细思极恐。
殷渺渺决定暂时不去深究,先想办法驱散雾气再说。黑雾既然出现在岛上,证明与意识有关,或许可以用灯火来驱散雾气。
树上的彩灯一盏盏点亮。
光明渗进浓郁的雾气中,开始驱散黑暗。
殷渺渺凝神静心,将神识一点点灌注其中。不多时,黑雾便察觉到了反击,凶恶地扑了过来,浓郁得像是一块沉厚的黑布,随时会熄灭微弱的光芒。
她感觉困住自己的茧更厚重了些,于外界的触摸更微弱了。
但这并没有吓退她。
邪恶总是因为恐惧而强大。然而,这是她的意识领地,看似是汪洋上的孤岛,可月光将她和深爱的人连接在了一起。
她并不孤单,黑雾之外,犹有日月。
黑雾停住了脚步,仿佛明白了敌人的棘手,不再以狂风急雨般的攻势打压。它变得温柔起来,黏腻微凉,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为什么要抵触我呢?我不是你向往追求的东西么?我来了,张开怀抱迎接我,你会触摸到新的世界。
蛊惑犹如情人在耳边的呢喃,充满了诱惑:虚空之上,星海之中,真实的奥秘正等着你。
人对宇宙的好奇是与生俱来的。但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会置人于死地。
假如殷渺渺没有接触过星海的可怖,那么,她一定会为之所诱惑,放弃抵抗。但同样的招数用过一次,就不灵了。
她不为所动,继续拨烛点灯。
神识像是注入油灯的热油,为灯烛持续地提供力量。这个过程并不迅疾猛烈,但胜在坚定持稳,如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海,点点星火凝聚成明光,始终平稳地增长着。
黑雾畏惧了,退缩了,慢慢向外逃窜。
殷渺渺十分谨慎,并不一鼓作气追上去,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脚步,慢慢向外点亮灯龙。彩灯汇聚成了一条盘旋的火龙,缠绕在巨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座岛屿。
雾气开始躲藏。它们倾尽所能,一会儿没入暗影,一会儿藏到灯下,比最好的刺客更谨慎。
殷渺渺分出一缕心神,化作一只翱翔的彩凤,在岛上不断巡视查找。
没有。
黑雾好像很清楚什么样的敌人该一鼓作气解决,什么样的敌人又极其难缠,只能躲藏起来,等待时机。
殷渺渺不动声色,又往外探了探。
茧变薄了。
她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也能闻到一些水的气味儿,勉强可以确定自己回到了十四洲,只是无法动弹。
看来,黑雾是打算等她放松心神,再趁机毁灭她的意识了。
殷渺渺装出一副警惕后又放松的样子,慢慢将神识往外传递,不再集中于心灵岛屿上。
毫无阻拦,没有动静。
她稍加沉吟,遁回心月之网。月光重新照亮了她的岛屿,远处代表他人的意识岛若隐若现。
而那座熟悉的冰川之岛,虽然影像极其模糊,变成了毛玻璃后的存在,但仍然能够感知得到。
她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平淡地移开了目光,走向另一座明亮的岛屿。
*
经过三日不眠不休的查阅,叶舟终于整理出了一些头绪。他揉着额角,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略微放空大脑,安抚消耗过度的神识。
就在这时,他的意识海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光:“叶舟?”
“师姐?”他骤然惊醒。
人影随之不见。
叶舟的倦意不翼而飞,瞬间清醒。他深吸了口气,再度静心冥想。
她又出现了。
他心怀担忧,又满是顾忌,斟酌再三,方小心翼翼地问:“师姐,你可好?”
第700章
殷渺渺怀疑,叶舟这句话的潜藏问题是“你是不是和某某人私奔了”。假如她很好却不回来,那大概多半是顾忌门派的纷争,清清静静享受爱情去了。
可惜要让他失望了,她说:“很不好。”
叶舟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想也不想道:“我去找你。”
“你找不到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她似乎笑了,传递过来的意识镇定而平缓,“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叶舟轻轻应了声,觉得他肯定在她身边。这非是无的放矢,只是多年相伴,他远比她想得更了解她。
她的心里有一个洞。
快乐的时候,她确实快乐,但愉悦会慢慢从洞里渗出去。于是,再多的快乐,永远也只有七分满。她不得不用一些别的东西来缝补,有时候是无伤大雅的捉弄,有时候又是放纵自我的肆意。
世事很公平,失去一点,就要找补一点,倒也有些效果。
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可能时时刻刻有强烈的情绪填充。安静空闲的时候,内心的空洞便时时体现存在感,像是结了痂的伤口,总要痒一痒。
抓挠只会出血破损,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找点什么事来做。
他觉得很难过。她活得太累了。
可是,他能做的有限,无非是主动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察觉到伤痕,永远有别的事牵引心思。
但现在,她心里的洞消失了。
人会说谎,但感觉不会。她的意识宁静而圆融,宛如一颗柔滑圆润珍珠,光华内敛,再无半点破绽。
再高明的裁缝,也不可能将补丁藏得这么完美,只可能是失而复得的原物,方能这般浑然一体。
他为她感到高兴,从今后,她不用再那么累了。
有十分的快乐,就会有十分的欢愉。
真好。
他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必要问,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结局。
可殷渺渺始终没有作声,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便想她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静默片时,主动道:“师姐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我在天义城。”
“吩咐?”她思索了会儿,问他,“我离开多久了?”
叶舟道:“小半个月前,九重塔消失了。”又简单说了说统一口径的事,犹豫了下,将金阳江的战事一并告知。
她吃了惊:“我才离了半个月,你就变心了?吩咐?我对你,原来是吩咐?”
叶舟比她更吃惊。然而不等他追问个明白,她又问:“你在天义城做什么?想把人找出来?”
“是。”他迟疑着答,“我这么做,不合适吗?”
“那倒不是,只是打得过吃得饱的目标就只有那么两个,该打的还是会打。”她无奈道,“你处心积虑阻止他们,知道的,明白是为他们好,不知道的,回头就发悬赏,要你的命。”
三百年前,她之所以能成功,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魅姬出手太诡诈,几方实力都没做好真正翻脸的准备,兼之又是风云会,在道门各派面前,大家都不想和魔修扯上关系,顺势就应了。
这回则不然,都处心积虑憋着一股气,就好像煮沸了的锅,摁下去只会爆炸。
叶舟沉默了会儿,意外得坚持:“我只是想拖延一段时间,等到岱域事发,也许他们会有新的考量。”
他没有附和自己,殷渺渺反而有些高兴,故意问:“你一个人,能做得了吗?”
“我打算去趟仁心书院。”叶舟早就想过了,如今中洲的各方势力里,仁心书院是最不希望五城打起来的一个。这既与其一贯主张的“仁爱”思想有关,又和其本身的利益脱不开关系。
书院里的诸多儒家弟子学艺有成后,都会外出游历。他们和道修不同,不是到处行走斩妖除魔,而是去别人家里做客卿,教书传道,治理仙城。中洲五大城里,聚集了很多各为其主的儒修。
但打仗是兵家实践主张的机会——中洲包容性极强,道、儒、佛、魔、妖之外,兵家、墨家、法家亦有相关的门派,只是与道门相比,不成气候——虽然人家是小流派,打起来就未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