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羽马上就理解这话的意思了。筋肉纠结的痛苦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渐渐消退,然而不等他高兴,立即轮到了血管,好似陡然吞了一万根针下肚,游离在血管内,不断扎着脆弱的血管壁,血珠渗出融入肌肉,皮肤下透出浓郁的青紫,极其可怖。
接下来是胃,然后转到胆,旧的痛苦流连不舍,新的痛苦跃跃欲试……秦子羽忍受了一刻钟,实在坚持不住,松口问:“你想知道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秦少城主,你似乎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叶舟冷冷道,“好,我再重复一遍,你离开秦城到楚城,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好不要敷衍我,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秦子羽看他的样子,心中惊疑不定,若是背后有人,不该取他性命才对,这么强势,到底是什么来头?
叶舟见他不吭声,并不着急。百毒丹的效果长达三日,除非是心性极其坚定之辈,否则绝对抗不过这样一轮接一轮的折磨。
果不其然,又忍受了两次不同地方的剧痛,秦子羽终于露了口风:“我方才说的并非假话。只是我早就知道玉珑贱人要发难,提前和楚城通了气,老东西的脾气我了解,猜忌心极重,我故意上当,引他追来,就是为了逼他动手。”
顿了片刻,补充道,“说实话,我这不过是自保之举。如今楚城借我的事大做文章,却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留在此地,说是保护,实是软禁。”
叶舟看似信了:“接下来,楚城会做什么?”
“当然是拿毁盟做借口,联合吴城出兵对付老东西。”秦子羽不假思索。
这话合情合理,与叶舟等人先前的猜想仿佛,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不可信。堂堂秦城少城主,被人下了毒逼问几句,就将惊天大秘密和盘托出?若是如此,他就坐不到少城主的位置,百毒丹的药性,也不至于将金丹的肉身逼迫至此。
因此,叶舟一语不发,又送了一颗丹药给他。
“这是千毒丹。”他简单介绍了一句,“可以说实话了吗?”
秦子羽已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他的七窍中涌出大量脓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像是忍受着极其可怕的痛楚,但过了会儿,剧痛消退,给予他片刻喘息之机,等到对痛楚已经麻木了的身体稍稍恢复,再度来袭。
这样周而复始的痛苦,远比一直痛苦更难以忍受。
秦子羽发出痛苦的哀嚎:“我已经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杀便杀,这样折辱我——别落到我手上,否则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这个时候选择激怒敌人,自有缘由。这人不信他的说辞,似乎别有情报来源,他若是再改口,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而且,也许对方的这个举动只是试探他是否说谎,熬过去就好了。
赌一把。
秦子羽涨红了脸,怨恨地看着来人,似乎无比愤怒。
叶舟果然有些拿捏不定。他出身金石峰,后台强硬,无须讨好逢迎,炼丹师又是凭实力说话的职业,故行事内敛,习惯心思不外露,而非伪装演戏,同秦子羽这样的政客全然无法相比。
他分辨不出秦子羽的怒气是真是假,不过不要紧,是真的,证明他知道的不多,已无任何价值,是假的,更可以下狠手了。
所以他视若无睹,耐心等待。
不多时,秦子羽感觉到周身的痛苦慢慢减弱,最初他还道是酝酿着下一波的强烈痛苦,谁知却一次比一次弱了下去,不由大喜,心道:多半是两种毒药药性相冲,反而消解了一部分,看来此人只是拿了毒丹来拷问,并非……嗯?
奇怪的麻痒自脊椎骨窜起,一时间,好若有千万只蚂蚁啃食着他的血肉,痛楚尚可忍受,痒难以克制,好似挠在心上,恨不得剖开胸膛去抓一抓挠一挠。
“啊!住、住手!”秦城自有刑狱,逼供手段只多不少,秦子羽自然知晓痒比痛可怕得多,“我说,我说!”
叶舟取出一个药瓶,里头冲出刺鼻的气味。秦子羽闻了闻,痒痛感顿时消退了大半,他如释重负,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好似自水里捞出来。
“起效时间一炷香。”叶舟淡淡道,“之后会更厉害。”
到底是哪个炼丹师丧心病狂,炼制出这么可怕的东西?秦子羽在肚子里破口大骂,脸上却挂着苦笑:“其实我只隐瞒了一件事,不止楚吴有意秦城,齐越亦在其中。
“但我不敢尽信,你或许不知道,齐盼兮和阮轻愁那两个贱女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年就坑过我们,这一次,说不定她们也只是明面上和我们合作,背地里早已和秦城暗通款曲。
“我只知道这些了。如今我是秦城弃子,没有多少利用价值,若非还需要我这面旗帜,这些事我也没资格知道。”
他说到这里,剧烈喘息了几下,鬓边冷汗直流:“就这么多了,你逼问我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去问楚汤和吴之问,他们肯定知道。”
叶舟透过面具看着他,以沉默逼问。
秦子羽像是承受不住压力,补充了句:“不信你可以去试试。楚汤现在就在城郊的飞絮山庄,那是他的一处藏身之地,鲜有人知。”
把盟友都出卖了,可信度骤然上升。
叶舟“嗯”了声,问:“你确定吗?这就是全部了?”
秦子羽暗松了口气,正要赌咒发誓说绝无欺瞒,心里却陡然一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完了,他就要杀了自己?
疑虑一起,被隐藏在痛痒之下的异常便徐徐浮出水面。自己的神魂好像有点不对劲?视野略有模糊,思考的速度也有所下降……
“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生死关头,秦子羽再也顾不得伪装,气急败坏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要杀我?”
叶舟道:“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消息。”
秦子羽马上道:“我可以发心魔誓言。”他的思绪有些难以集中,但求生的本能令他拼命寻找着脱困的可能,“你杀了我,就会坏了大家的计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可笑。”叶舟用伪装过的苍老声音道,“你以为是谁告知某你在此处?”
坏了。莫非真的是他们在背后指使……不,不能妄断。秦子羽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们发过誓,不可能!”复又利诱,“不管你是为谁做事,别人出得起价码,我也可以。”
叶舟淡淡道:“是吗?”
“阁下莫非以为杀了我,就能得到我的全副家当?”秦子羽不傻,二话不说戳破关键,“我非散修,储物袋里的东西岂会是全部,自然安放在妥当之处。”
“我放了你,你就把东西给我?”他问。
秦子羽苦笑:“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左右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阁下何妨放我一条生路?”
叶舟沉吟不语。
“我身中剧毒,难道你还怕我出尔反尔吗?”秦子羽诱惑道。
“呵。”叶舟笑了笑,“也是,你的毒除了我,无人能解。”
秦子羽心里一个激灵,面上分毫不露。
叶舟第三次弹指送出丹药,压下了他体内翻涌的疼痛:“十日后,我会再来找你。”
秦子羽松了口气,大脑飞快转动:“我不会再留在这里,十日后紫微城,秋来客栈见,届时我会将东西都准备好,只希望阁下信守诺言,予我解药。”
“你最好不要耍花样。”叶舟威胁。
“我不会拿性命玩笑。”秦子羽赌咒发誓。
叶舟这才起身离开。
屋外,月明星稀。
望风的梅枕石见他出来,不多问,两人跃入夜色中,借着筹划好的退路,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楚王府。
天明之际,二人已在楚城的茶摊上吃起了早点。
梅枕石听叶舟说完始末,玩笑道:“你真打算放他一条生路?”
“三日之内,他就会死。”叶舟望着陶土杯中的茶水,神色淡漠。既然要破坏楚城的打算,秦子羽必须死,给他留了所谓的十日,只是打草惊蛇,引出他下一步的动作罢了。
梅枕石提醒道:“五城内有不少高阶炼丹师,他会不会找人解毒?”准确地说,是想问有没有可能被人解开毒性。
叶舟抬起头来,语气没有分毫变化:“他们解不开。三种毒丹,无论如何推算,都找不出真正的配方。”
梅枕石:“……”等等,三种毒丹吃下去,不是应该毒性相加直接挂掉吗?还能让他活过三天??你们炼丹师杀人的本事有点恐怖啊。
“放心吧。”叶舟安慰他,“我不会失手的。”
百毒丹、千毒丹和最后的融毒散,都是一等一的毒药,除非有能压制一切毒性的天材地宝,否则绝不可能同时解开那么多复杂的变化。
而就算有这样的宝贝,秦子羽拿得到吗?他必死无疑。
第717章
梅枕石决定不在解毒的问题上多纠结,问道:“跟不跟秦子羽?”
叶舟点了点头,却没马上行动,而是坐在摊子上,认真地吃完了店家端上来了一笼烧麦。
“啧,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梅枕石拿起一个葱油饼,玩笑道,“我过去总以为,像你们这种名门正派的弟子辟谷后肯定餐风饮露,不屑于吃人间五谷。”
叶舟端起瓷碗,抿了口热豆浆,道:“确实如此。我自小服食辟谷丹,辟谷后不食杂粮,不饮琼浆,只偶尔喝茶。”
梅枕石哈哈大笑,十分好奇:“那现在怎么吃了呢?”
时值清晨,城门初开,源源不断的修士入城出城,街道两边的店铺初初开张,有的洒水打扫门口,有的取下屋檐下的灯笼,还有的如他们,熟门熟路在摊子上买早点。
叶舟望着络绎不绝的人流,静静地看了会儿,回首对梅枕石笑了一笑,恰如空潭流水,洗练澄澈:“红尘如炉,炼我丹心。”
梅枕石一怔,旋即叹息:“原来如此。”
不入红尘,焉能超脱红尘?这个新朋友自高山仙门中来,自是要体悟与仙门清冷不同的繁华人间。
那么他呢?
他生在锦绣人间,看遍勾心斗角,醉生梦死,可从未进入过十丈软红外的天地。或许,已是时候离开功名利禄,去野山荒洞里静修十年百年,好好沉淀一番。
一时间,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静静用完了早点。
而后,悄然离去。
叶舟打开袖中的玉盒,一只碧绿的甲虫飞了起来,嗡嗡盘旋两圈,循着秦子羽染上的香气飞去。
“走。”
两人追了过去。
秦子羽会去哪里呢?他去了吴城。
如斯选择,秦子羽自有一番考量。他对叶舟的身份存有疑虑,无法判定出于谁之手,但考虑到他问的问题,暂时排除了楚城、吴城,他们都知晓内情,没必要来逼问他。
之所以不去找楚汤,是怕自己供出了飞絮山庄后,对方直接过去了,万一碰上那不就是自寻死路,故而绕远了些,去找吴之问求助。
他身中剧毒,难以调动灵力,不敢使用飞行法器,骑了一头彪悍的豹子,快速奔驰在半空中。在鞭策和丹药的诱惑下,骑兽竭力狂奔,把五日的路程缩短到了两日,终于赶到了吴城。
这个时候,吴之问正忙。
自秦、楚起了争端,吴城就装出一副和事老的模样,一直“忙前忙后”,似乎想要调解纷争。然而真实的意图路人皆知,不过是为了给秦城安上罪名,好使自己师出有名罢了。
但知道归知道,五城平静得太久,有野心的看不到机会,有抱负的没有舞台,大家都渴望起些波澜,好浑水摸鱼,成为乱世中的那个英雄。是以人人入戏,陪着吴城唱念做打,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吴城少城主吴之问便开了个论道大会,邀请中洲诸多名流,辩论秦老城主为了清理门户动手,是“情有可原”还是“明知故犯”,为接下来的事铺张声势。
既然有政治目的,这番作秀自然越热闹越正式才好。
地点选在吴城的仁心书院。分院的院长很清楚他们是想逼迫仁心书院站台,很不情愿,但他实力不过金丹,打不过吴之问,只能勉为其难借出场地。
春光明媚,春风和煦,仁心书院最美的百花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迂回清幽的曲水旁,被邀请来的清流名人席地而坐,手持酒盏,或是闲聊,或是攀谈,十分热闹。
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吴之问便含笑出场,说明今日的主题,邀请在座的人辩论。
舌战群雄是出名的一大捷径,来客自不会错过,迫不及待地挑起了话头:“在下以为,五城盟约既定,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不该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