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怀遥“唔”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这个嘛……我好像还真没有。”
小容也跟着想,结果发现确实如此。
叶怀遥出身高贵,不光是衣食无忧,难得的是他的父母也对他宠爱有加,将他护的极好,一点其他勋贵之家的糟心事都不用处理,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反倒是他自己,要什么没什么,恐怕是千万个愿望都不够许的。
小容心中喜欢极了叶怀遥,一心一意也想给他点什么,让他开心,结果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人家什么都不缺,有些失望。
他闭上眼睛,默默许愿自己能快点长大,长到能和对方比肩的程度,不再依赖他,拖累他,可以反过来保护他。
然后,一辈子都能这样陪在他的身边。
小容睁开眼睛,叶怀遥道:“许完愿望了?”
小容点了点头,又有点不甘心,再问他:“你真的什么都有吗?”
叶怀遥故意逗他,笑着说:“是啊,我什么都有。有好吃的,有大屋子,还有好多钱。早就和你说啦,随我出去当伴读多好,那样就不会挨打挨饿了。”
小容道:“不行,会有人说你闲话的。”
他不是普通的家奴之子,在外人眼中,只是一个一个肖想王爷的贱婢为了登上高枝而生下来的失败品。
若非桑嘉体质虚弱,若是打胎便会有性命之虞,他原本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样的身份,若是叶怀遥还把他当成个普通的随从书童带来带去,难免会引得旁人指点——翊王府本来就已经够招风的了。
小容虽然年纪不大,却早已从其他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当中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叶怀遥道:“由得他们去呗,谁要说,反正也不敢当面说。你小小年纪,操心这么多作甚?”
但不管他怎么劝说,小容听话是真听话,固执起来也是真固执,只是摇头不应。
小叶怀遥这两年和他说过多次了,也是拿这个倔小子没有办法,只得作罢,说道:“那下回再给你拿点书过来看。”
两人又相对坐了一会,小叶怀遥天南海北地给小孩侃了一通外面的奇闻轶事,说话的听话的都很是尽兴。
这回买来的酒喝起来不觉怎样,倒是后劲绵长,小叶怀遥这么说了会话,酒意上头,不由得有些犯困。
这时,王府外面的街道上有更夫敲响铜锣,阿轩也在窗外轻声道:“世子爷。”
叶怀遥“嗯”了一声,道:“稍等。”
他跟小容说道:“我要走啦。没吃完的兔子糕你藏好,饿了垫垫。过两天我再来,到时带别的给你。”
小容恋恋不舍,但十分懂事,也不留他。
看着小叶怀遥站起身来,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眼睛微微一亮:“等、等一等!”
小叶怀遥道:“怎么?”
小容急匆匆地说:“你吃过荷叶酥没有?”
“荷叶酥”这三个字,传进了叶怀遥的耳中,让他心头忽地一震。
看着年少的自己跟小容相处,他本来就在琢磨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此刻突然被这个词引动了某些想法,暗道:“这,不会吧……”
小叶怀遥说道:“这个嘛,好像还真没有。”
其实有没有的他也记不清了,但看小容的表情满是渴望,明显盼着自己说没有,小叶怀遥便也顺了这孩子的意思。
小容果然高兴了,说道:“我有!”
小叶怀遥道:“哦?”
只见小容蹬蹬蹬跑到自己的床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之后里面还有一层油纸。
再揭开这油纸,终于露出来里面一块杯盖大小的淡绿色糕点来。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说:“这是我娘做的。”
小叶怀遥很诧异:“你娘还会做糕点?”
不会是拿泥巴捏的吧?
小容道:“她不疯的时候会做,还会教我,手艺很好的。你没吃过吧……给你,给你吃!”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块点心拿起来,掰了一大半,递给小叶怀遥。
小叶怀遥愣了愣,他一直以为对方是孩童心性,方才问了自己缺什么,发现他什么都不缺,因而很不服气,这才也会想办法找上一样自己没有的东西,也来显摆显摆。
小孩子有这种攀比心很正常,他自觉大了小容三岁,是个当大哥的,自然不跟他一般计较,便也顺着说,想让这孩子满足一下。
他没想到,原来小容是想尽力找到一样他微薄拥有,而自己缺少的东西,分给他。
这点心是桑嘉做的,纵使母子之间再是关系不好,天生的血缘向往也难以斩断。
小容这样宝贝的放着,怕是虽然饿极了,也根本就舍不得吃。
现在明知道叶怀遥身份尊贵,根本就不会饿肚子,却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大块给他。
他见小叶怀遥不动,怕对方是嫌弃,有点紧张地说道:“我娘她做的时候,一点也不疯,这个没事的,没有毒。我先前尝了一点皮,真的很好吃。你,尝尝。”
叶怀遥在自己的身体看着这一幕,有点慌。
他心道:“这个话,这个语气,真是越来越耳熟了……不过印象中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我记得我当时把荷叶酥给吃了……好像是坏了吧?”
他心里这样想,而小叶怀遥果然也将糕点接过来,一口咬下去。
对方所形容的“很好吃”他是一点也没尝出来,霉味和微苦的涩意充斥了整个口腔。
这东西小容舍不得吃,包的严严实实藏起来,虽然表面没有长毛,但还是坏了。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小叶怀遥不动声色,脸上带笑,说道:“好吃,你娘的手艺真好。”
他把手中剩下的那块往嘴里一抛,带着点眼馋看着小容手中给自己留的那点:“能都给我吗?下回我来,带更多的糕点赔给你。”
小容有点舍不得,但看叶怀遥喜欢,又有点高兴,将手中剩的最后一块糕也给他了,小叶怀遥都吃了个干净,笑道:“不错,真不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十分难受的情绪,好像是惊讶,这惊讶之中又混杂着感伤和怀念。
心脏砰砰地跳着,用力到胸腔之中竟然感到了疼痛。
小容见他手抚着胸口,久久不语,便有点担忧地凑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小叶怀遥也觉得奇怪,答了句没事,心里有点怀疑自己是被那块变质的糕点苦出毛病来了。
他从桌上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说道:“大概是……话说得太多,渴了罢。”
他本来就有三分醉意,这酒一灌下去,脸更是一下子就红了,真宛若飞霞扑面。
小容道:“你醉了,我先给你倒点水来。”
小叶怀遥按了按太阳穴,心中莫名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剧烈,也不知道是酒醉人,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他只觉晕的不行,扶住小容的肩,含混道:“说的是,你的床,先借我躺一躺。”
小容扶住叶怀遥,让他倚在自己简陋的小床上面,又连忙奔出去倒水。
小叶怀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随即,他的情绪便完完全全地被那个已经长大了的、经历过无数世间冷暖的明圣叶怀遥所占领。
“容妄……”
不知怎么,这个名字忽然让他的心脏狠狠一搐,叶怀遥茫茫然地想:“小容就是容妄?”
刚才那块荷叶酥,虽然已经变质,但还稍稍残存了些微原本的味道,特别是馅料中间混了绿豆沙,很是独特。
最起码他的印象中,只有容妄才这样做过。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之前对方的所有让自己疑惑的欲言又止、一往情深,便都有了最本真的答案。
对于容妄的感情,从知道开始,叶怀遥就一直都不以为然,因为那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也找不到任何让他相信或者接纳的理由。
容妄的执着和守护让他逐渐不再抵触,但仍旧无法回应,可是现在,他终于都明白了。
这一瞬间,或许动心谈不上,动容却是一定有的。
他的猜忌与不能相信,说到底,或许是因为对于这段往事,叶怀遥远远不如容妄那样珍重。
就像两人的对话那样,他有的太多,所以都可以轻易地赠人或者舍弃,容妄有的却太少太少了,所以要倾尽心血地追逐和守护。
小容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叶怀遥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你也在么?”
他既然已经在这里了,那么容妄此时多半也已经附到了小容的身上。
就在方才,容妄是否也正透过自己年少时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他?
叶怀遥突然很想问一问,他在亡国之后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成为的魔君?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玄天楼的吗?他曾经是那样盼望着。
为什么明明很想要将这段过往的情谊拾起,面对自己的时候,却又总是三缄其口?
窗外满地秋虫寂寂,记忆被撕扯的凌乱,叶怀遥一时间只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抬手按住额角。
这一按,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取代幻影,拿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这也是有预兆的,随着他的自我情绪逐渐强烈,再加上发现容妄真正身份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震惊,因此叶怀遥自然而然地取代了那个虚幻的自己。
而看容妄的状态,应该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不过,这倒也不是很重要了,因为他现在暂时没有打破幻境离开的打算。
从之前在街上看到朱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有所猜测,在这个幻境当中,叶怀遥和容妄,都只不过是附带的配角。
只要他们的行为基本按照往事的规律进行,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
而真正支撑幻境存在的中心,应该是朱曦身上的故事。
那个为他挡箭的孟信泽,到底是什么身份,跟朱曦又有什么关系?他最后死没死,朱曦求药,是不是为了他?
或许当对方身上的秘密水落石出之时,也就是整个虚幻空间的尾声,他和容妄就可以出去。
而出去之后,他们之间……
人与魔。
叶怀遥闭着眼睛倚在床上,心里盘算着这些事,耳边听到脚步声传来,知道是小容给他端水回来了。
他这会有点不知道跟对方说什么,便没动弹,闭着眼睛装睡,想着一会叫阿轩把他扛回去得了。
脚步声停在床边,碗底叮的一声,水被放在了床头,对方拿一条湿热的毛巾,轻轻为他抹了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