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悯纤手一挥,“墨之,你先走。”
“噢。”席墨之闷闷不乐上楼了。
他躲在楼梯口,贴在墙上听着厅堂里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到杜阅澜说:“……他好像又犯了癔症,以为我们给他的是堕胎药,所以才不愿意喝……”
席悯静了一会,听不出语调地交待:“随他吧。”
席墨之轻手轻脚走上楼,在他哥住的那一层溜达了一圈,卧室的门竟然开着,他进去看了,里面没人。想起他父亲当年给他们俩抠下巴塞药的狠厉手段,嘀咕了两句,自动往第七层塔顶走。
不在卧室,肯定就在小黑屋了。
他踮起脚,从门上栅栏的小窗户里瞄见了远处一抹白毛,背对着他,颓颓丧丧地抱着膝盖松松靠在白墙上,显然杜阅澜说的走之前睡下了是演出来的。
席墨之不禁脑补,他哥的演技要是能借他三分,自己也不至于发个片花都要被黑粉拎出来逐帧截图骂演技差。
席家弟弟扒在门缝前喊:“哥,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被关小黑屋?”
里边一片死寂。
席墨之自讨了个没趣。他走之前又瞧了两眼席莫回的背影,只觉得有点可怜,旁的感情是没有了。
就好像他对金泽,觉得对方大着肚子追过来可怜,要说感情有多么深,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
不过他从不认为自己感情缺失是种遗憾。
反而,对比席莫回的反应,他在情感上的处境应该更安全。
有时候,过度共情,只会伤身伤己。
席莫回怀抱真空袋里的心脏,空洞地注视着二层伸出去的小窗。仿佛他看久了,那里的小平台就会长出一个外乡人,殷切地攀着身子探过来,小声地,温柔地叫他的名字。
杜阅澜给他喂的药,被他悉数吐掉。药的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嗓子口。手指发软,按在腹部轻轻摩挲,他陷入了认知混乱,柔情地呢喃着:“孩子还在,还在的……我和你另一个父亲都会保护你……他在这儿,被我抱着呢……”
门外传来窸窣的动静,席莫回收起心脏,蜷缩在小床上,等到门沉重地打开,他的视线才从小窗口移开,闭上眼睛。
“莫回。”席悯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席莫回毫无所动。
席悯走到深处,俯视着儿子,“你没有睡,起来罢。我有话要与你说。”
席莫回眼皮下的眸子轻微转了转,睁开眼睛,只是直视着小窗透进来的天光,没有转脸去看席悯,更不愿转身。
“他死前找过我,恳切求我催眠你,消除你关于他的记忆。”席悯说着,口吻仿佛无关紧要。
席莫回身躯轻微震动。
“我答应了。”
席莫回倏然坐起,一道锐利的目光融了警惕与悲恨,与席悯的视线正面撞上。
他压抑着涌上来的愤恨,刚想说什么,忽而泄了气,声音绷紧地笑了一声:“您不打算这么做。您只是给了将死之人一个希望。”
因为若是席悯想做,他的记忆早被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既然直言告诉了他,那就是不打算下手。
席悯平稳陈述着:“我也给你选择的权利。是忘掉他重新开始,还是——”
“我不会忘记他!”席莫回深深喘着,指骨修长,攥进凌乱的床单。
“你倒下时,他的魂就守在你身边。”作为母亲,对刚失去爱人的长子说出这样的事实,堪称残忍。
但席悯来的目的就在于此。席莫回现在无法面对,今后一生都会留下伤痕。与其让他浑浑噩噩过下半生,不如给他一些希望,激励他站起来,握着希望走下去。
“魂!他在这儿吗?母亲,告诉我。”他慌乱地扫视四周,手脚无措地整了整头发,好似生怕被桓修白的魂魄看到自己这幅狼狈样子。
“他穿不过无量边境。”自然不可能跟着他们来到这里。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他?”席莫回近乎祈求。
“有。”
席莫回的眸光亮了一瞬。
“你完成祭典,继承神格。”
那点光骤然熄灭了。
为了见一个人,而选择背叛他,从一开始就是极端矛盾的。
如果桓修白得知他为了见自己,和另一个人在祠堂下滚了三天三夜,他们做过的那些事,他和另一个人都亲密进行了,桓修白要如何自处?
坚决不行。
桓修白会痛苦,他更不想随意交出躯体。
“一定会有其他方法……”他背对着席悯,喃喃自语着坐下,又沉入了自我意识中,连席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发觉。
药碗突然摔落在地上,陶瓷碎得四分五裂,有一片敲击着地板,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你想见moc的亡徒,可以与我做个交易。”
“……主神,好久不见。拿回了‘你’的躯体,即将重回abo世界巅峰了吗?”席莫回即便身处困境,面对主神依旧高傲自如,语带嘲讽。
“我的五脏化为了碎片,开启和使用它们的钥匙就在你手中。上交钥匙,我即刻教你视见世间无形无体之存在的方法。”
席莫回分出心神,略一沉吟,决定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桓修白的小世界对我来说也是一重护命锁,你先告诉我,唤魂的步骤是什么,值不值得我与你交易。”
陶片咔嚓咔嚓响动,“重要的不是步骤,是你与他的执念。当你可以用意识触碰到他残存的灵魂,就能抓住他,将他当做器物奴隶永远捆在身边。当然,他永世无法脱离你,或许会因此痛恨你,与你反目成仇。”
席莫回轻笑了声,似乎在讽刺他的无知。
“不会的。”他呼出一口浊气,平静望着天窗,“他能跟在我身边,高兴还来不及。”
一个小时后,席家弟弟不情不愿上来送饭,凑在门前使劲扭转着眼睛搜寻了一遍,冲下楼兴奋大喊:“妈!我哥又逃家了!”
席家长子第二次离家出走,不如第一次那么轰轰烈烈,这次走得悄无声息。
事后金泽随口问:“关禁闭的塔顶可以随意出入?”
席墨之嘴角抽搐:“我不可以,席莫回可以。我哥十五岁就琢磨出来怎么开那门了,之后愿意进去蹲着,纯粹是为了做给爹妈看。他是不是超有心机!”
金泽:“他有心机,好歹有心。”
“……你这话意思是我没心没肺咯?”
“还算有自知之明,有的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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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世界】,十字冢地。
兜兜转转,一个多月后又回到了这里。
对席莫回来说,它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桓修白深入骨血的执念,他赋予的回应,都从这片白色十字架丛林开始。
所谓触碰灵魂的方法,和席氏研究出的分支血缘魔法有同宗同脉之效。其本质,都是用灵魂接触灵魂,借助共鸣,栓上永久的联系。
但他和桓修白之间并不存在血肉上的联系,有的,只是这段情,比之血缘魔法,操作起来就要艰难千百倍。
再具体的流程,主神也说不真切了。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我是自然法则选择成神,当时抛弃了肉身,对于灵魂捕捉,并不比你了解的透彻。这方面的专家,应该是……”
席莫回知道那个名字——方未兴。
提起失去神格的过去,主神沉默片刻,跳过话题转而道:“我会帮你聚魂,后面全靠你自己。事成之后,将碎片物归原我。”
“好。”席莫回答应的爽快,早就准备好逃逸咒法,到时候事成,就捆着魂魄一头扎回无量世界,拒不执行承诺。
当一个人,成为一个符号,在别人心中得到人格化时,他就能借由思想的意识获得力量。
这么做的人越多,或者说信徒的群体越庞大,他的力量就越强,凝聚了所有人的意念,最终化身为“神”的概念。
这也是多年来民间传说中凡人成神的理论基础。
桓修白没有信徒,他只有他的神,所能凝聚的,也只有席莫回的一道“执念”。
“你在听吗?”
席莫回将银发挽到耳后,迎风而立,已经进入春季的南方大海上涌动着和熙的风。前来做晨祷的光明神信徒们从十字架脚下窥见他一隅身影,惊若天人,以为是哪位天使下凡,纷纷闭眼阖眸,虔诚跪拜。
“如果你在听,我想告诉你,那封信,我看到了。”
晨光熹微,金子似的倾撒在他淡然温美的脸庞,宛如一尊救世神像。
“我对你很失望。两个人的抉择,你一个人做了。这种背叛,我不可能原谅。”
他褪下了戒指,握在手心。
“就像你说的,三个月很短,我过几年可能就放下了。我现在告诉你,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一个死者的感情,即便你说得再动情,我之后多年偶尔想起,也会觉得困扰:明明什么都给不了我,怎么还敢奢求在我心底留下痕迹?”
他扬起手,抛下了手心的戒指,近乎冷漠地看着它从百米高的十字架顶急速下落,眨眼间便看不到了。
“我对你付出的回应,从来都是建立在你活着的基础上。你既然已死,无水之源,无本之木,一切皆是虚妄。”
他召唤出箱子,打开它,将装有九十九张许愿条的信封打开,一松手,脆弱的白纸纷纷扬扬沿着风的轨迹飘落而下。
远处看来,竟如同未亡人怀抱一捧纸钱,撒在坟冢上。
他面色一片清明,不见有泪,眼底的光却是灭的,不论初生的太阳如何金芒万丈,也没有任何一缕能照进囹圄的心。
“我会丢掉你所有的东西,重新开始。”
扔掉你的独角兽贴纸……
丢掉你的腺体……
抛掉你的戒指……
最后,他脱掉了鞋子,赤脚站在钢金属的横梁上,冰冷的触感冻红了双脚。他抱着那颗心脏,以从未有过的平静,向前迈了一步,半只脚掌踏出了横梁,“你不来,我都扔掉了。”
周围仅有呼呼的风声,海平面趋于平静,金光粼粼。
他在春风中,逐渐开始颤抖,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平静的假象簌簌剥离掉落,“……今后,我半夜做噩梦,叫你的名字,你不来,不会心疼我吗?”
“骗子……混蛋……不是说,最喜欢我了吗?”
“都丢掉吧。”他沙哑地吐出这句话,向前迈出最后一步,扑进了春日波涌的风中。
连曾经属于你的我,也被我无情扔掉了。
他在下落中合上眼睛,等待着哪怕一丝丝迹象出现。
没有……
他快坠到地上了……
周围能听到人类惊恐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