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凡间传她同人间的帝王有染,瑶姬心中颇有些别扭地想着,难不成真有其事?瑶姬心里既有害怕绯闻坐实的心虚,又有想了解更多内情的好奇。
这一回白雾把她带到了山涧之中。
山腹中有暗流,涓涓流向山下,瑶姬所处的这一段山势平缓,涧中山泉也流的十分从容,周遭草木深深,流水潺潺,很是幽静。
瑶姬左看看右看看正在辨别方向,却听到东边的灌木丛中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来不久,便见额头长角的火红猛兽自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若不是它额头那长长的角上挂着一只水桶,瑶姬是要赞一声其风姿气势的。
它优雅地走到上游打了一桶水后,便又自原路返回。瑶姬在一旁从头到尾看着它,它竟似没见到这个大活人。
她皱起眉头,亦步亦趋跟在猛兽的身后。瑶姬已认出它是一头成年的狰,想来上一回见到的“瑶姬”骑着的便是它。
若跟着它,便能见到从前的那个自己吧。
如此想着,瑶姬跟的便越发紧了。反正它又看不到她,有一阵瑶姬走在它身边,看着因它走动时身上流动的皮毛,忍不住心痒伸出手想去摸一把,却想到那山猫可以蹭她的手背,那么她摸了它,它许也能感觉到。为了不节外生枝,便收回了手。
猛兽顶开简陋的柴扉,慢慢走了进去,瑶姬亦看到了那个自己。
白衣乌发的少女跪坐在蒲草编织的席子上,手里似乎在忙碌着什么。她的长发被编成一束长长的麻花辫,上头簪了兰花,虽打扮简单,却也多了些乡野趣致。
“你怎么那么容易受伤?你不是很能打吗?”少女低了头,一段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她嘴里叨叨个不停,尽是数落埋怨之词。
瑶姬心中十分惊诧,她不是喜欢干涉旁人的人,同亲近好友也往往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不见外的数落,她是想都不曾想过的。
那一头传来的声音却懒洋洋的:“我受了伤,不正好显出你的心灵手巧秀外慧中来嘛。”
当真讨打!
果然彼时的那个瑶姬扔了手上拿着的棉团,冷笑道:“不敢当!我笨手笨脚得很,干不了细致活,你便流血流死算了!”
她是在为他处理伤口来着,可不愿听他的风凉话。
“好,那就让我流血流死算了。只是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愿望,你让我亲一口。”
瑶姬当真要炸了,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臭流氓。
“美死你!把手伸过来!”她凶巴巴地说着,捡起方才扔了的棉团,用力压在伤口上。
“嘶!痛死了!谋杀亲夫吗?!”伤者大呼小叫起来。
“这点力道就让你叫成这样?你的英雄气概呢?”少女讽道,手上到底放轻了力道。然而她却并未反驳“谋杀亲夫”这等轻佻之言,瑶姬心里在扶额,那是的自己……竟然已经同人私定终身了。
“我可没有英雄气概,我只有英雄气短。”那人说着,趁着瑶姬专注手上的活,飞快地低头偷亲了一记。
“你!”瑶姬捂了被偷香的脸颊,哭笑不得。
“怎样?”伤者却还兀自得意洋洋。
“真是好不要脸!”瑶姬甩开手,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清水,洗了洗手,洗完手就准备起身不干了。
“这就好了?”伤者似乎有些接受不了她这甩手掌柜的态度。
少女抬了下巴倨傲道:“你那么能折腾,你自己料理。本公主不奉陪了。”
瑶姬在旁听着,不自禁便笑了出来。原来她也曾有过这样畅快的日子,沦落山野,照样爱娇拿乔。
少女起身走开,那伤者便彻彻底底暴露在瑶姬的眼前。
方才她其实也是有机会上前去看他的真面目的,只是不知为何,她便站在门口,静静听着他们吵闹。
那样的气氛,她虽是个他们看不见的所在,但若贸然进入他们之间,就十分煞风景了。
而今她看到了伤者的脸,心中竟隐隐有尘埃落定之感。
竟然是他,也只能是他。
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了,也再也没有这样同她对着干时时不忘打压她欺负她的人。
尚还十分年轻的战神低了头苦笑着自己替自己包扎,嘴里还嚷着:“哎呀,这个结不好打。我一只手使不上力。”
走出老远的少女顿了顿,又跺了跺脚,终还是忍不住折了回来,气呼呼帮他把结打死。
“我就知道你会心软。”他得意地说着。
瑶姬没好气道:“我父皇自小教我要怜悯弱小,锄强扶弱,你如今正弱着,我便谨遵父训扶一扶你。”
蚩尤见瑶姬斜眼看过来,便露了个大大的笑脸:“瑶姬殿下人美心善,能让我遇上,实在是我的福气。”
这样的话,似蜜糖里泡过,又在梅子酒里浸过一道,初入耳便觉甘甜,回味后还带了些清酸干脆。
少女板了脸,叱道:“油嘴滑舌!”
然而在他的笑脸之下到底是撑不了多久,噗嗤一声便笑开了。
那笑声在空气中清凌凌散开,瑶姬站在门口,隐隐有些羡慕。
那样美好的记忆,蚩尤却从来不曾同她提过,便是她自己隐隐约约想了起来,他也建议她喝了孟婆汤忘掉。
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幸好,她想着,幸好她没有去喝那劳什子孟婆汤。
瑶姬醒来,正看到宓妃在给她打着扇,罗扇把飞虫驱散,却乍然看到了瑶姬睁开的眼睛里包着的一汪眼泪。
宓妃一愣,轻声细语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瑶姬摇了摇头,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做了个美梦。”
她一下子抱住了宓妃,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得抱住些什么,拥有些什么。
宓妃被她的动作弄的一僵,复又放松了身体,笑道:“既做了美梦,不是该高兴吗?”
瑶姬道:“梦太美了,我喜极而泣。”
说着她便哇哇大哭起来。似孩童受了委屈,嚎啕不止,全然不是喜极而泣的模样。
第64章
龙雀进战神殿后殿时, 恰看到他师叔倚在树上喝酒。
“师叔!”他开心地一跃而起,坐到他师叔隔壁的枝干上,兴冲冲道:“师叔偷偷喝好酒, 居然不叫我!”
龙雀因嗜酒, 没少跟他师叔一块儿喝酒,故而今日见了蚩尤一个人喝着,便叫了起来。
蚩尤看了他一眼, 继续喝起自己的酒来,竟不理会他。
龙雀被无视了, 便觉得委屈, 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方才踏入后院的他师父仰着头对他道:“你师叔一个人喝的, 那叫闷酒。只怕他如今心里头烦得很,你可别再烦他了。”
龙雀转头看了看他师父一眼, 又看了看自己,道:“师叔有什么烦心事?”
他师叔又不用被师父逼着背法诀, 还有什么可以烦心的?
祝融笑道:“小孩家家懂什么?大人要操心的事可多了, 你赶紧下来, 别招你师叔烦。”
哼!一点都不好玩!龙雀心中腹诽, 便化作了鸟身飞了起来:“你们嫌我烦,我找漂亮姐姐玩去!”
声音未落,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祝融心觉好笑, 抬头看着喝着酒的蚩尤, 却见蚩尤也正在看着他:“一个人喝酒越喝越闷,不如你来陪我喝。”
火神笑了笑,道:“也好。自上回打赌把十坛梨花白输给你后,我们也许久未在一起喝酒了。”
蚩尤道:“可不是。”
火神亦在梨树上选了个舒服的位子, 大大咧咧躺下喝了起来。
他连灌了三大口,才慢慢开了口问道:“你是在为殿下的身体担心?”
“也是也不是。”蚩尤食指敲打着酒坛,目光停留在虚空。
“怎么说?”祝融转头问道。
蚩尤喝了一口,方才道:“瑶姬因去了趟冥界沾了些赤箭的味道,竟梦到了从前凡间之事。”
祝融默了默,道:“就是你从来不肯说的在凡间的事?”说着顿了顿又接了一句:“那时候你欺负她了,你怕她想起来?”
蚩尤带回瑶姬的七魄后,却从未对他们说起过在凡间经历的种种。
蚩尤道:“……是。”
祝融以为他会反驳,见他答是,不由惊的张大了嘴巴:“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蚩尤道:“我对她无礼。”
祝融舒了口气,道:“我还以为如何,在南庭时,你就对殿下无礼过了,陛下也未多说什么。”
然而蚩尤并未顺着这个调侃往下说,祝融心里便炸开了,道:“你对殿下无礼!你怎么个无礼法?”
“我们九黎族的求生禁术,同样需要牺牲当事者的一部分才能求生。有牺牲手的,牺牲腿的,也有牺牲容貌,牺牲眼睛的。我当时便起了个念头,想找出个万全之策,让瑶姬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什么万全之策?”他紧张地问道。
蚩尤闭了闭眼,才缓缓开口道:“便是想着若需要舍弃瑶姬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是外来的一部分呢?假若瑶姬怀了身孕,届时便可献祭腹中胎儿,得以保全母体。”
“你!”祝融手上神力不受控,酒坛应声而裂,酒水撒了一地,酒香却浮于尘土。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火神气的要炸开,他旁边的梨花似受不住火神之怒,娇嫩的花瓣瞬间被火烧灼成了灰,被风一吹,便四散于虚无。
以瑶姬殿下的身份与南庭当时的境况,若有了子嗣该多么金贵,怎可以轻易牺牲。
“当然此事未成,那不过是我的想法。但我的想法被瑶姬知道了,她同我决裂,骂我是邪魔,说宁愿永不复生,只在凡间当个山精野怪,进入冥界的轮回。”蚩尤的声音淡淡,夹杂着一地酒香,芬芳醉人。
祝融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瑶姬最终还是复生了。
蚩尤缓缓道:“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瑶姬魂魄分离,三界爆发了大水,北方的玄武家族都控制不住这样的大水。瑶姬掌了水灵,水灵未弃她而去,她的命便由不得她自己选。”
祝融良久才道:“怪不得。”
怪不得复活殿下的时候蚩尤舍去了她关于凡间的那部分记忆。
“她答应活下去,却说要以同我之间的记忆作为祭品。记忆是神魂的一部分,瑶姬关于我的记忆太多太零散,若全部舍去,留出的空白她需要自己填补,实在耗费心力,且弄的不好会堕入现实同虚幻的缝隙,失去神智。故而我只舍去了她同我在凡间的那部分记忆,那段记忆相对集中,便是全部消去也好遮掩。当然,这也是我的私心。”
他总归要为他们的日后留下一些余地。
当初是瑶姬自己选择放弃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而如今又是瑶姬她自己,坚持不解彼岸花之毒。
年少的瑶姬多么决绝,她毕竟是一怒提剑下东海屠龙的性子,一旦通过那可窥探人心进入旁人灵识的山猫知道了他的想法,随即厌恶了他,更选择了那样激烈的决裂。
祝融其实一直好奇当初在凡间发生了什么,然而蚩尤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说在凡间找到了瑶姬,经了些坎坷把她带了回来。那时候瑶姬三魂七魄融合才是头等大事,故而他这样说他也就这么接受了。如今蚩尤坦诚告之,他倒反而觉得宁愿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