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段, 他这样写道:
『我的初衷是做个和事佬,希望阿止可以和f先生达成共识, 消弭误会, 像之前一样继续和平共处。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阿止他死了……』
『我深感愧疚, 不仅是为阿止的死,还为自己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沉默而苟且地活着。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更该发声,可f先生于我有恩。这是该死、沉重却不得不报的恩情。』
尽管日记里对当年的许多细节,都语焉不详,可由于提到的篇幅很多,把零散的线索组合起来就不难发现, 当年沈止的死确实并非意外。
他死于蓄意谋杀。根据日记里记录的蛛丝马迹,雇凶杀他的很可能是一位被陈峰代称为f先生的神秘人, 这个神秘人对陈峰有恩, 且和沈止也相熟。
陈峰没有成家更没有孩子。对沈听来说,这个正直得有些古板, 却对他格外照顾的老刑警相当于半个父亲。
可正是这个同沈止交情不浅,对他严厉又疼爱的长辈,居然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 帮着始作俑者瞒天过海了十几年。
想到在沈止的葬礼上,陈峰还曾在灵前当众提到“要不是我约阿止出来吃饭, 他就不会死”, 想到他因自责而崩溃到几乎要下跪的情景, 沈听不由齿冷。
伪君子。他面无表情地想。
几个月前,以报复为名残忍杀害陈峰的李宋元落网时曾一口咬定,十五年前沈止的死并非意外,有人有意雇凶灭口。而陈峰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黑警”。
可即便李宋元信誓旦旦,又尽管警方还在陈峰的住所搜出了僵尸,但在沈听的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将陈峰认作过“黑警”。
这怎么可能呢?他曾亲眼见过陈峰为了办案废寝忘食得连家都不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虎谋皮!?
沈听甚至为李宋元的指认以及留存在陈峰家里的那些僵尸找好了合理的理由。——李宋元所说的一切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推论罢了。而那些僵尸也只是那个已经代替父亲成为他内心榜样的老刑警,在擅自调查取证时偷偷留下的而已。
可摊在眼前的这本日记,这本由陈峰亲笔书写的日记,却狠狠地打了沈听的脸。
他脸上越是风平浪静,心里便越不能波澜不惊,捏着复印本日记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指尖泛白。
沈止遇害的那年,他年纪尚小。
在知道是因为陈峰约了父亲一起午餐,才导致他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杀人的疯子所在的步行街时,还曾记恨过这个和父亲同期入职的老刑警。
是母亲制止了这种无理又无用的迁怒与怨恨。
“约你父亲出去的陈伯伯,根本没有错。”
在这之前沈听从来不知道看似柔弱的母亲,原来很坚强。
还未从骤然丧夫的打击里缓过来的沈妈妈,因为哀痛整夜哭泣,连鼻头都是通红的。
“要恨就恨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的罪犯,恨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公义的畜牲,是他们杀了你爸!”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锥心,让沈听记了十多年。
或许,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真正立志要当警察的。
为了让那些自私自利的犯罪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付出了许多。
可是,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连陈峰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他父亲是被人雇凶所杀,而约父亲出去吃饭的陈峰,则对前因后果全然知情,是个和杀人主使沆瀣一气的共犯。
真是太荒谬了。
而更让沈听感到绝望的是,日记中提到的那一句“消弭误会,让阿止和f继续和平共处”。
和平共处?那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也曾包庇过犯罪?
沈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中。
如果陈峰是公义的叛徒,那么他父亲又是为何而死的呢?是因为守护公义,还是因为……分赃不均?
他痛苦地在脑子里推演着所有的可能性。倒也想继续相信正义,也想相信自己的努力,能救许多人出苦海。
可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能救苦救难的是菩萨,普通人只有受苦受难的份。
失去父亲,失去信仰,失去曾坚信着的一切。
在这连父亲的死因都无法查清的世道。
他豁命追求和守护的公义,真的存在吗?
沈听动摇了。
曾以为高洁不可玷污的神圣信仰,就这么碎在他跟前,血淋淋的。
他甚至不由地恶意去揣度,自己身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存在呢?
明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是只披着人皮的鬼魅。
那些掏心掏肺的交好,足可致命。
那谁会是他身边的陈峰呢?
会不会是严启明、孙若海、陈聪?
哦,还有那个成天鬼打墙般围着他打转的楚淮南,也是该提防的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手脚都发软。
一阵酸麻顺着舌根一路麻到心底。
人心险恶,莫可名状。
这种荒谬的念头一旦出现,便成了一种反复的折磨。
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因为认知被推翻而产生的没有逻辑依据的臆想。
可感情上,信念感的崩塌让他无法自制地开始怀疑了。
连父亲的死因都查不清的自己,被瞒了十几年几乎要”认贼作父”的自己,居然还能算得上是警界的“精英”?
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个更可笑、更讽刺的事了。
成年人的崩溃是一种无声的崩溃。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旁人看来似是心如止水。可灵魂却如同游荡进了一条阴冷的河流。
冰冷的水浪散发着腐败臭气不断袭来,又在堪堪要没顶的时候狡猾地撤退……
这幅澎湃在脑子里的画面宛如酷刑,在楚淮南出现前的二十分钟里,不断反复。
房间里的柑橘调香气过浓,一向对香味敏感的楚淮南,不由皱起了眉。
沈听合上手中装订成册的日记,试图站起来却一阵头晕眼花。心跳得像是要从嘴巴里蹿出来,手和脚仿佛塞着棉花团的公仔,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不舒服吗?脸怎么这么红?”楚淮南问。
眩晕过后,强打起精神的沈听觉出了不对,越过他径直到浴室,把花洒的冷水开到了最大。
楚淮南追进来,见他拎着喷头冲着自己兜头一顿猛浇,不由一阵气结。
他回来时,外面就已经飘起了雨,空旷的郊外电闪雷鸣,像到了世界末日。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听低着头不说话,回应他的只有回荡在浴室里哗哗的水声。
为了一通电话,就撇下一干人匆忙赶回来的楚淮南,持续追问,却没得到任何回复,火大得想杀人。
不被信任,不被依赖。
在这个雨夜,被淋湿的明明是沈听,可他衣角滴落的水珠却像把锋利的匕首,刺伤了很希望能够充当保护者角色,却尚未被接纳的楚淮南。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杀伐决断的资本家耐心用光,走过去一把抢过花洒。
水是冷的。
这个人大概是上天看不过眼他成天众星拱辰,目空一切地活了快三十年,才特别委派来掐他的心尖的。
“开着空调,还浇冷水?你想生病吗?”
沈听连腿肚子都在打颤,扶了把墙才勉强站稳了,开口说话时声音低而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你有没有觉得热?”
楚淮南的额头上也出了点汗,房间里空调打得很低,这份热度燥得不寻常。
洗手间里柑橘的味道实在太过突兀,楚淮南不喜欢,因此频频皱眉。
沈听扶着墙喘气,突然说:“打电话,让把新风和香薰机一起关了。”
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下午,并没有进食,喝的也都是瓶装密封的矿泉水。唯一能解释当下症状的,只有保洁来加的那些所谓“香氛”。
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水淋得湿透了,水珠顺着刘海往下落,滑过脖子又滑进半透明的衬衣里。
楚淮南一阵口干舌燥,随手扯了条浴巾给他,“擦干。”
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语气十分不善:“关掉新风和香薰机。还有,是谁选的柑橘调?品味奇低。”
对方大概没想到这个点竟会接到他的电话,唯唯诺诺地道了好一阵子的歉。又胆战心惊地想要解释。
楚淮南没工夫听废话,掐了电话伸过手来帮一动不动的沈听擦头发。
“楚淮南。”沈听又叫他:“我刚刚收到了陈峰的日记。”
顶上人擦头发的手一顿,问他:“你怀疑是谁送来的?”
沈听抬眼,审视的眼神越过毛巾落在他脸上,汪着热浪的眼睛里像生了两道勾子,“你之前说,有人往你口袋里放了写着黑警的字条,你确定那是别人放的吗?”
楚淮南一挑眉:“你什么意思?”
沈听软得站不稳,身上、脸上都烫得像发起了高烧,他膝盖一弯准备往地上坐,却被一把捞了起来。
“地上都是水,亏你坐得下去。”楚淮南气得要炸,勉强保持着风度,强硬地拽着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稳的沈听,把他按在了洗手台前的椅子上。
撑着座椅扶手低下头,把鼻息急促的对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居高临下地问:“到这个时候你还怀疑我?”
沈听抬起头平静地同他对视,脸上仍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淡定,但脑子里早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觉得热,觉得伤心,还觉得楚淮南长得挺好看。
舔了舔嘴唇问:“那是你吗?”
尽管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建设,可楚淮南还是被这个昧什么良心的问题气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忍无可忍,风度全无地抬起脚,一脚踹飞了旁边无辜的垃圾桶:“我有病啊,放纸条进自己口袋,再挑这么个时候给你送本破日记?我图什么?沈听,在你眼里,我是得有多闲啊!”
沈听自动过滤了他话里的委屈,低下头自言自语:“不是你那还有谁?”
被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起初很凉但很快就被过高的体温捂热。他觉得热得忍不了,于是屈起手指,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不是你最好。”他木木地叹了口气,对着背朝着他生闷气的资本家发号施令:“去把窗打开。”
他怀疑有人在熏香里加了某种药剂。药物作用令他的肢体酸软无力,呼吸困难。思维开始破碎,连逻辑都出现了明显的不连贯。
楚淮南一转头,顿时,所有愤怒都被震惊取代。
半软在椅子里的沈听潮红着脸,颤抖着手指解开了衣服上所有纽扣,浅白色的衣襟大敞袒露出一片平坦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