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扶儒当然疼爱霁摘星,十八年陪伴并不低于骨血亲情。也知道今日之后,这位曾经的山庄四庄主会陷入何种尴尬境地。如果他是霁陈枫或是霁冉争,大可同他们一般偏心也不必遮掩,可他是所有人的兄长,是问仙山庄的掌权者,他应当……无愧于心。
霁摘星早已料想到,如今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神色,只是略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情绪。
二庄主烦躁地捏了捏掌心。
他几乎不敢看霁摘星,也不敢看姬危,“……问仙山庄不至于多养不起一人,就算是五位庄主,又有何妨?”
这的确是看上去最好的处理方法。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三庄主愈加浓烈的寒意,姬危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小人不敢奢想成为什么庄主,只要能逃离弑血盟那个魔窟,有一席遮身之地,小人已心满意足。几位仙长,不必因小人为难,今日之事,小人也会恪守秘密,绝不会透露给旁人知晓。”
姬危这般可怜,让几位庄主都微微一顿。
霁冉争皱眉,倒不是讨厌,只是想到自己的亲弟弟活的这样卑微,难免会有些别扭。
霁摘星忽然间,捏住姬危的脸,让他正视着自己。
这位先前四庄主的美貌,实在是过于锋利,这般捱得极近,让姬危都不免微晃了晃神。
“看着我。”霁摘星道,“第一点,自称改掉,你不是什么小人,是问仙山庄,名正言顺的四庄主。”
·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姬危躺在软褥中,有些失眠。
当然不是因为突然从落魄的妖女之子,一跃成为问仙山庄庄主而让他觉得兴奋——姬危早已经历过一次。
这是第二次。
前世他在姬弦手中受尽折磨,姬弦临死前,他被带到问仙山庄,得知自己其实才是问仙山庄的四庄主,满心以为从此将脱胎换骨,将拥有三位疼爱自己的兄长,却并不同他想象中那般。
霁陈枫和霁冉争偏心的不加掩饰,霁摘星仍然占据着他的位置,他成为了山庄不为人所知的第五位庄主。他满以为那是被兄长接纳才得来的庄主之位,全然想不到这是他妥协霁摘星留下后,换来的好处。
他恨姬弦,同样恨霁摘星,恨几位兄长热切对待占据他位置的仇人,对他却冷漠疏远。
更可悲的是,姬危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因为他在弑血盟长大,杀过无数正道修士,骨子里已经烂透。
他用噬魂决折磨魔修,问出情报,献给霁冉争时,这位三庄主却冷漠离开,认为他心性残忍。
他为了绞杀大妖,用一村凡人做诱饵,最后果然以弱胜强杀了那大妖。得知此事的霁陈枫却勃然大怒,甚至动了杀心,要斩他一臂。
他是正道耻辱,可姬危从小在弑血盟中长大,从没人教他该如何磊落行事。
姬危也会想,若他出生便在山庄四庄主的位置,他也会同几位兄长一般,同霁摘星一般,是端方君子。
可惜他不是。
姬危以为整个山庄中,只有霁扶儒偏心自己。在他误杀霁摘星后,霁扶儒却与他死斗,在他心口落下一剑。那剑差点要了他的命,伤口无法痊愈,直到他成为魔尊,仍然会时而疼痛难忍。
他与问仙山庄决裂,又亲手覆灭亲族,万人唾骂,人人喊打。
后来霁摘星真正的父母找上门来——姬弦那种人,当然生不出霁摘星这种好笋。
那是九重天上的仙君,又一次,差点要了姬危的命。
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因为在沉睡中醒来,姬危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年少时,还是被姬弦欺凌的小可怜。
多年后的姬危,当然不会像以前一样,想着被兄长认可,心中只有漠然与恨意。
他装作弱势无辜,在几个庄主面前以退为进,也不是为了和霁摘星争宠,只是借助他们愧疚,修习问仙山庄功法,摆脱现在令他厌恶的弱小身躯。从前他走了许多弯路,成为魔君后隐患处处,如今自然要稳健根基,等他功力大成,只会再屠一次问仙山庄,吸干几个庄主的修为,只是这一回,霁摘星不能再由他下手,以免被麻烦找上门。
姬危想好一切,却唯独没料到,这次他见到的霁摘星,和前世有些不一样。
……至少前世的霁摘星,没有牵他的手。也没有等他沐浴换衣,带到霁扶儒面前。没有告诉他,他是问仙山庄的四庄主。
但无论如何,霁摘星不能留。
第260章 前兆
姬危推门而入, 入眼是如流云般垂下的素白衣袖。霁摘星正微微俯身,执笔在纸张上落下几字, 随着他的动作,几缕未束好的黑发也散落开来,略遮住他皙白侧脸。
他写字的姿态都实在好看,一看便知是世家中被精贵养成的公子。姬危多看了两眼,才猛地垂下眼,面上又是显而易见的怯懦。
在姬危进入的瞬间,霁摘星写完那句话, 便搁了笔。
“过来。”霁摘星道。
姬危小步向前。
霁摘星让姬危坐在身旁,先是问姬危今日的生骨膏有没有抹,听到少年低声回答“打不开药瓶”后,才想起来那上面的确有防止灵气溢散而设下的小禁制,不是特意用来防人,只是姬危修为连定气期都没有, 才用不了。略微停顿后才道:“下次可以让灵仆打开。”
姬危不说话。
霁摘星也不强逼他, 让人又拿了一瓶生骨膏过来, 给姬危的伤口涂上药。
这位过去的小庄主的指尖,十分柔软, 几乎看不出每日练剑数个时辰留下的痕迹,涂着冰凉药膏, 落在伤处,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姿势轻微仔细,竟半点不显得疼。
姬危便看着霁摘星微微俯身,为他的脚踝处的伤痕也上了药。细密而长的眼睫垂下,目光似十分专注,不知为何便生出些不自在来。
“我自己来。”
姬危忽然道。
他语气十分急促, 便显出有点排斥意味。
霁摘星倒是很鼓励姬危能提出自己的意愿,也不在意被“嫌弃”,将生骨膏递给了他。
姬危闷声接过,沾了药膏便涂,也不知是不是手法不对,伤口撕裂般地疼痛起来,与刚才相比天差地别。姬危皱了皱眉,没吭声,又听到霁摘星在耳旁问:“认得字么?”
“自学了一些。”
以姬危在弑血盟的情况,能认一些字已是实属不易了。霁摘星将一枚玉简拿给他,“有不清楚的地方来问我,不要强练。”
姬危心中一突,面上却还是懵懂:“这是……”
“问仙山庄家传的心法口诀。”霁摘星略略停顿道,“虽然问仙山庄最闻名的功法是木灵掌、斩雪决和火凤剑诀,但依你现在情况,修习心法口诀改善体质为上,等到了结婴期再开始练木灵掌也不迟。”
这些姬危自然清楚。
不过他弄明白的代价太大。
前世他被允许接触到这些功法时,已强行将自己催上结婴境,可惜丹药堆积成的修为到底不稳固,而他出于某种心态,一入手开始修习的便是最为精深艰涩、霁扶儒当年成名所用的火凤剑诀,后走火入魔,被霁扶儒打醒才没酿成祸患。
他的确好高骛远且贪心不足,所以直到后来,也没被霁扶儒应允再修习问仙山庄家传功法,哪怕那时他屡有奇遇,掌控修为绰绰有余。
又或者是当时的霁扶儒,也早意识到他无比膨胀的野心。
前世与他接触更多的是霁扶儒。
大庄主天纵之才,家学渊博,大概没想过有人能蠢到跨越那些基础功法,去修炼火凤剑诀,想要一蹴而就。
而现在和他接触的更多的,却是霁摘星。
这位小庄主简直心软的过分,大概是被兄长保护得太好,甚至不像是问仙山庄这样修真界世家教出来的子嗣。一点防备芥蒂也无,为他一手安排修炼,甚至还要教导他功法。
从未被如此对待的姬危,相比起感动,更多的却是忌惮。
他提防、惧怕所有美好之物,前世遭受身侧之人背叛,他万箭穿心,只余一缕残魂修炼苟活,靠邪魔功法汲取他人功力才重修回肉体,以至现在的姬危也不敢将剩下的残躯交给任何人。
只迟疑片刻,姬危露出了感激不尽的神情,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能为霁摘星赴汤蹈火一般。
“多谢小庄主,我会永远记得小庄主的恩情。”姬危小声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后面那句,姬危说的是实话。
只是当初他来到问仙山庄,看到姬弦死去放纵大笑,横行无忌,对霁摘星则嫉恨至极,恨不得他即刻消失。
现在他唯唯诺诺,像是被吓坏了胆,不敢生出旁的心思。也只有他表了忠心,表明不会动摇霁摘星的庄主之位……霁摘星才会对他这么耐心罢。
可他本性从未变过,只是学会了遮掩。
姬危头微微垂下,眼中是混沌的黑色。
他却没想到,霁摘星忽然蹲下身,又仰起头,两人目光正好撞在一处。
霁摘星皱着眉道:“你是在讨好我吗?”
姬危:“……”他有些无言。
“不需要。”霁摘星仰着头道。
霁摘星做了十八年问仙山庄小庄主,端方自持,大概也从来没做过这样有失优雅的动作。可偏偏由他来做,就是好看得很,“你是问仙山庄的庄主,可以任性自由,无需讨好任何人才能过得好……尤其是我。”
“现在不习惯没关系,”霁摘星道,“我们慢慢来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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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摘星将读玉简和做标记的方法教给姬危,让他回去看完后标注不懂的地方。
姬危依旧一夜无眠,只是这次除了被霁摘星这个意外困扰,终于还有了事干,将那心法口诀修习完了。
如今的姬危对这口诀自然一点就通,但当初十八岁的他却是很多生僻字都不认得,更不通释义。姬危一边模拟他十八岁时的状态,给许多地方做了标注才收起来,等到第二天和霁摘星的约定时间一到,去往霁摘星洞府时,便将做过标记的玉简交出来。
霁摘星接过玉简一看:“……”
他几乎是有些疑惑地道:“这么多都不认识吗?”
姬危:“……”
他突然有些后悔藏拙,至少不应该藏得这么笨。
不过霁摘星确实也没不耐烦,几乎是将所有内容重念一遍,释义也解释一遍。
霁小庄主声音颇好听,念起这些内容不疾不徐,说的又详细,再适合做师父不过。
姬危原本只是装模作样,后面却当真听进去了。才知自己先前的理解,有很多偏颇之处,霁摘星则全捋顺后教给他,学起来事半功倍,的确轻松。
等天际微黑,姬危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你不练剑吗?”
他记得以往霁摘星在日中到酉时总要练剑,这两日却没怎么看过。
霁摘星道:“不急。”
霁摘星将姬危带到灵脉边建造的修炼场中,递给他一个未认主的芥子空间。
姬危可以轻易打开,便能见到那其中有着一片荷塘,无数灵髓莲花竞相开放,捱成密密一片。
姬危当然知晓这是什么,这种莲花花瓣服用一片,便可得到寻常修士修炼一年才能得到的真元,可助知微境及以下修士快速修炼进阶。且与丹药不同,并无丹毒遗留问题,便是对那些用不上此物的大能而言,也是可留给后辈的珍贵异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