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一个家伙说,他怎么能这样活着呢?
好像为他愤怒替他不平,又心疼他到了极点。
镜子里传来钟离魅的声音,淡淡的很温柔的声音。
“你为什么想的是这些呢?他骗了你,耍了你,你不生他的气么?”
锦夙愣了愣,好像才想起来自己被骗了的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一开始有点生气的,但是现在好像都谅解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嗯……其实我想帮卫颜找他的心,但是我想他应该不会喜欢我这样做。”锦夙想起分开时卫颜对她说的话有点沮丧。
“为了能够还卫颜的债么?”
锦夙摇了摇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
“不,这次是为了卫颜。”
卫颜听到钟离魅的笑声,钟离魅说道“卫颜能遇见你,何其有幸啊。”
——你在用镜子看锦夙吧,卫颜。
钟离魅的心声传来,镜子的视角被拉远,钟离魅也进入了画面。他似乎不经意地朝镜子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笑。
——你从前总是嘲笑兰夜借镜子看唯音,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未知的东西总是很可怕,对吧?因为害怕所以愤怒而敌视,这就是你对锦夙做的事情。
——可即便是她知道了你的伪装和欺骗,知道你是如何地轻视这个世界和你自己,她仍然没有轻视你。卫颜啊卫颜,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卫颜一挥袖子,镜子里的画面就归于黑暗。他看着房间微弱的烛火里,轻声说道“真是让人讨厌的敏锐。”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摸索一阵继而掏出一面镜子,普普通通的做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丫头品味真不怎么样。”他笑起来,心知那个路边的小摊子上就没有什么精致的玩意。
镜子里的那个面孔精致的男人眼睛慢慢弯曲,嘴角扬起。男人生了一副妖孽的脸,笑起来也格外动人。
笑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表情,现在想来那模仿简直是拙劣透顶,可是却无人怀疑。或许是因为一个好看的皮囊可以让人忽略很多东西,保持美好,保持神秘感就足够,至于是否僵硬是否真实,都不是重要的事情。生活在谎言里总是比较轻松的。
但是也容易厌倦。
他总是在寻找新奇的复杂的事物,或者是人们都想要的东西,可是到了最后也只是感叹一句不过如此。这世界不过如此,他也不过如此。
那天在长安街头,锦夙拉住他的手,把他从一片虚无和混沌中拉回来,笑着把镜子放在他手上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她笑得太过阳光太过天真无邪,可能是因为拉住他的手太过温暖,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他可以被这个姑娘拯救的错觉。
可这世上谁能真的拯救谁?说不定只是从一个泥潭逃脱到另一个。
锦夙有她的世界,其实她是聪明的,只是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受过伤害,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的黑暗,所以毫无戒备容易轻信,所以抱有毫无理由的热切的希望和乐观。她是鼎盛的天族的公主,生来就该如此,走一条充满阳光的美好的路。
他在一片黑暗的深井里活得好好的,她却把他往外拉,而且某个时刻她总会放手,他就再次坠入深井之中,虽然不至于摔死,但一定会摔得非常非常疼。
那天他对锦夙说的话真假掺半,有一句却是实在的。
——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的,天宫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所以他先放手了,在还没有被拉得多高的时候。
既然救不了,就不要改变我。
第48章 诛心 拾伍 1
安鱼和锦夙在钟离魅的小寮中睡在一个房间里。锦夙和钟离魅聊完回到房间时已经有些晚,安鱼坐在床上盖着被子等她,顺便在烛火下补着衣服。
安鱼明明有许多卫颜给的精美的衣服,她却把那些衣服锁在柜子里,必要时才拿出来穿。平日里的她总是穿着很朴素的衣服,衣服哪里破了就自己缝缝补补。
如今她从卫府里出来,更是什么贵重物品都没有带。身上唯一值钱的是锦夙从天上带来送给她的那一对贝壳耳环。锦夙特意挑了看上去最素雅的,就怕安鱼会不好意思戴。安鱼果然很喜欢这副耳环,几乎天天都戴着。
见到锦夙进来,安鱼柔柔地一笑“和钟离先生聊完了吗?”
锦夙点点头,躺在她旁边靠着她的肩膀。
“安鱼姐姐,钟离先生说过段时间你要回家乡了,是吗?”
“嗯,是啊。现在卫大人连同所有亲眷被通缉,我躲在钟离先生这里总是拖累人家,不如回去家乡种种地做些小生意,也挺开心的。”
锦夙有点担心“你一个人生活可以吗?我看你都没有带多少钱和东西出来。”
安鱼安抚地揉揉锦夙的头“我有手有脚的,要那么多钱干嘛况且那些钱和好东西都是给卫颜的夫人的,既然以后我不再借用这个名号,这些东西自然也不能带走。只有你这副耳环是送给我的,我就带走它们好了。”
锦夙闻言愣了愣,有些无奈又佩服地笑笑“安鱼姐姐,你真的好好啊。我在天上听前辈们讲,人间有心地善良正直的人,往生之后是可以成仙成神的。我觉得你就可以的。”
安鱼笑了,她说“借你吉言,你这是要回天上吗?”
“先回去一趟吧,之后……我应该还会下来找你们的。”
安鱼把手里补好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认真地说“不要放弃卫大人哦,你喜欢他不是吗?”
锦夙郁郁地说“是啊,可是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喜欢上的是他还是他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卫颜”她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望向安鱼。看见她含笑的神情,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的锦夙不受控制地脸红起来。
“你会为他那么伤心,哭成那样,怎么可能不是喜欢他呢?只有喜欢的人说出来的话才能真正让人受伤啊。”安鱼笑着,说得有理有据。
锦夙把脸埋进被子里翻滚起来,逗的安鱼直笑,笑着笑着她的眸子慢慢黯淡下来。
她能一眼就看穿是因为她曾动过心,也很早死了心。那些感觉和经验都留了下来,促成了这种不幸的能力。
她希望这种能力最终可以让他们幸福。
安鱼振作了精神,她想就快要分别了,应该给锦夙和卫颜准备一份临别的礼物。她的父亲原先是雕玉石的师傅,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很善于雕刻。在卫府里她无事可做时会雕一点儿小玩意,不过这次也都丢在卫府没带出来。
正在安鱼思索时,她突然想起几天前曾经在南潄斋定过一块成色很好的玉料,钱都付了原定是明日去拿货,卫府突变搞得她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她在南潄斋定玉料的时候是以个人的名义,也没有提卫府。况且她平时待在卫府里深居简出,没几个人认识她,恐怕官府想通缉她画像都画不出来。
这样的话明天去拿货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安鱼打定主意,第二天瞒着锦夙和钟离魅出了门。她穿着一个斗篷戴着帽子,先去布告栏那边看了看。那里悬挂着卫颜的画像,果然没有她的。
安鱼松了一口气便朝南潄斋走去。那是长安最大的玉石商行,足有三层楼高,人流涌动好不热闹。她到柜台那边把票据递给掌柜的,掌柜的便让她在大堂里坐着等等,回身去取玉料了。
她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视野里来来回回的一双双脚心中十分紧张,手都有点抖了。好在掌柜的很快回来把那玉料交给了她,巴掌大的圆润玉料握在手里安鱼就放心了不少,她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是当时她挑中的那一块便匆匆告辞了。
在长安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安鱼渐渐放松了心情。那块玉料被她揣在怀里,贴着她逐渐安稳下来的心跳。
她看着周围熟悉的热闹街景,这是她见过的最繁华最盛大的城市,曾经是她以为穷极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地方。她居然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四年,太不可思议了。
即便是她从不真正属于这里,离开之后还是会想念的吧。
这座城,这个城里的人,和这个城里的妖。
她微微一笑,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这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骚动的声音,安鱼心中一紧,回身看去。几十米开外一个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女人高声叫道“我看到她的脸了,就是她!那个穿斗篷的!”女人身边的官兵立刻拨开人群向安鱼跑过来。
安鱼赶紧转头躲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往前跑,她心里一下子慌得不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这是……哪位大人的夫人来着?难不成是刚刚在南潄斋看到她认出了她?整个长安认识她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怎么会就这么巧遇到。
不能回玉芙天成,不然会连累锦夙和钟先生他们,先甩开他们吧。
安鱼于是尽力往人多的地方跑,人流严重阻碍了官兵追赶的速度,她回头见官兵离得有些远了,拐过一个街道就躲进了小巷子里。官兵们追到街口不见了她的身影,一通乱骂,又朝前面搜了过去。
她在巷子里尽力蜷缩着身体,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再也听不见官兵们的声音了才小心地探身出巷子外,左右瞧了瞧。街上的行人比刚刚少了许多,也没有看到官兵的影子。
安鱼定了定神,走出了巷子。
这时卫颜正如往常一般施了障眼法在街头闲逛着,不远处的小巷子里突然走出了一个穿着斗篷戴帽子的女人,虽然她低着头但是卫颜还是很快认出来她就是安鱼。
穿着这样的衣服上街,难不成是要提醒别人自己不同寻常么?
卫颜轻笑一声摇摇头,也没有准备让她看到自己,迎着她走了过去。
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穿透了安鱼,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从她后背进入,穿过了她的胸膛的箭停在半空。
一个红色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面前,熟悉至极的面庞和眉眼,红色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那支悬在半空的箭是被他握在了手里,他似乎只是下意识抓住了这支箭,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第49章 诛心 拾伍 2
血从安鱼胸口的伤口里奔涌而出,她脱力地倒下来,被卫颜用那支没有握箭的手接住。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眯眼向前看去。在周围人群一声声“怪物”的呼喊中,在突然出现的官兵的包围中,他抬起手用力地把那支箭掷回去,那枝箭一路带着血气和妖气急速飞去,高楼上的弓箭手应声倒地。
这一幕吓坏了包围他的官兵,他们拿刀指着卫颜却不敢上前。
——卫大人……大人,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卫颜听到了声音,低头看去。安鱼的眼神有点涣散,她脸色苍白,带着血的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前襟,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卫颜看看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衫和伤口的位置,冷静地说“是的。”
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抓着他前襟的手也有些颤抖。
——您……能读我的心吗?
“是的。”
——那您……您早就知道我……喜欢您了?
卫颜想了想,点点头。
安鱼的眼睛慢慢濡湿了,卫颜从她的心里看到了多年以前,她第一次见到的自己,和现在没有什么分别的嚣张和意气风发,从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把他放在了心里。
他曾经是她最隐秘的愿望。
她的爱情在四年的时间里安静地生长,再安静地死去,从头到尾都未向他人透露只言片语。
他不会爱任何人,更不会爱她,这一点她再明白不过。可是她还是很喜欢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喜欢了很多年。
那些绝望的深沉的爱意顺着她的心声传递过来,铺天盖地席卷了卫颜,浓郁又悲伤,他一时有些怔忡。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重要的人?你会想念我吗?
答案其实很明确,但卫颜却无法像刚刚两个回答那样脱口而出。他看着安鱼流着泪的眼睛,她的悲伤和乞求一遍又一遍地在他没有知觉的胸膛里敲打。
他说“是的,我会想你的。”
卫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一般这种情况他都会不客气地直言,也因此惹恼过众多美人。
或许是因为一种轻微的,在他的身体里隐隐作祟的酸涩。很像是人们心中所谓愧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