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随从小跑在曲萧身侧,追着劝道:“老爷,老爷,您有什么急事,还请坐马车罢。”
他在相府多年,从未见过曲萧如此失态。
但想来也是,一位丞相,竟然被自己的儿子搞得连贬数级,不得不外放去当知府,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很难以承受的打击。
曲萧已经忘了自己还有马车,被喊了好几声之后才逐渐有了思考问题的能力,脚步一停。
随从们扶着他上了马车,曲萧定了定神,恢复理智的同时,心痛如绞。
“不回相府。”
他哑着嗓子说道:“去刑部。”
曲萧以前的亲随曹献,自从上回陷害曲长负失败之后,便被关押在了刑部。
他虽身患绝症,但大概是心态坦然的缘故,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说得上一句“不错”。
曹献伺候曲萧多年,是他最重要的心腹。
当年怀疑曲长负并非亲子,滴血认亲,发现药方当中有毒等事,除了曲萧自己,另一个知道内情甚至亲眼目睹的人,就是曹献。
当年曲萧连着试了三次,曲长负和他的鲜血都不相融,可这回在宋家,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能接触到这件事的人只有曹献,除了他从中做下手脚,故意误导曲萧,整件事情再也不会有其他的解释。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上的旨意尚未传出,曲萧目前还是丞相,没有人会为了这点事与他为难。
曲萧顺利进入了刑部大牢,曹献正蓬头垢面地缩在一张茅草床上。
他见到曲萧,连忙站起身来,诧异道:“老爷,您怎么来了?”
曲萧眼睛通红地瞪着他,然后“刷”地一声抽出了从随从那里拿来的一柄剑。
他的手紧紧攥着剑柄,杀气腾腾地说道:“其他人都下去。”
本来就是个将要被处以极刑的阶下囚,就算是被曲相给杀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其余人很快就退了出去,现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曹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奇怪的颤抖:“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曲萧冷冷地说:“说!当初为什么要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兰台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此时甚至还不敢深想,曲长负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心血,烫的嘴里生疼,又被艰难无比地吐露。
曹献一怔,说道:“你的意思是,曲长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现在知道了?”
曲萧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因为手臂的颤抖,剑刃划破了曹献的脖子,鲜血流下来,曹献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是热切地等待着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
曲萧冷冷看着对方,一语未发。
片刻之后,曹献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流出眼泪:“老天有眼,当真是老天有眼!曲萧啊曲萧,我等这一天,可是已经等得太久了!”
曲萧目光一凛,虽然已经猜到一切,还是觉得怒不可遏。
他一剑挥下去,砍在了曹献的肩膀上,怒喝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几乎是他平生以来,头一次这样的失态。
曲萧不会武,但手中宝剑锋利,还是将曹献的肩头砍出了一道极深的剑伤。
他却仿佛根本不知道疼一样,昂然回答道:“当然是为了报复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我妻子被人害死,我欲为她报仇?我妻子被害死是真,而其实其他的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曹献道:“曲萧,当年是你,好端端地没事找事,提议查处囤积贩卖私盐之人。我妻子当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也要被你亲自领命追捕,结果在混乱中因马蹄踩踏而死!”
这些话在心中憋了多年,因此此刻被他说出来,简直顺畅无比:
“我那个时候就想过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定要给妻子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我好不容易混到你身边,用了好几年,才获得了你的信任,我一直在思考,应该怎样才能好好地报复你,让你像我一般痛不欲生!”
枉费他这么多年经历大风大浪,连敌国的奸细都瞒不过曲萧的眼睛,结果到头来,竟然被这样一个一直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小人给骗了。
说到底,利用的都是他的自负和偏激。
曲萧只觉得怒不可遏:“国有国法,贩卖私盐本就依律当斩,你的妻子又有何冤屈?!你若要仇恨报复,便冲着我来,当时我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他又何其无辜!”
曹献嘲讽道:“你原来知道幼子无辜吗?既然知道,当初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觉得大少爷并非你的亲子,将他扔下的人不是我,给他下毒的可也不是我啊!”
“眼下,你还得眼睁睁看着他往南戎去,这也是你造成的。”
他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亲手害了自己亲生儿子,这感觉不会比我当年在家中听到亡妻死讯更加好受!我算是对得住他们娘儿俩了!”
第76章 西燕南鸿侣
曲萧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耐,冲着曹献又是一剑劈下。
他愤恨到了极点,几乎用尽全力,曹献本能地抬起胳膊招架,结果一声惨叫之下,曲萧竟然硬生生斩断了他的小臂。
“我不会杀你,有资格嘲笑我的,也不是你这种卑鄙低微的蝼蚁。”
僵持片刻,曲萧将长剑用力掷在底下。
他语调森冷,只有细听才能感觉到依旧带着颤抖:“即使对不起我的家人,但为官多年,曲某未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百姓,此点我问心无愧,你家中悲剧,原本就是活该!”
曲萧一字字道:“我会派人找到你妻子的尸骨,在你面前挫成灰扬了,要她就算死,也要因你之过,不得安宁。”
曹献直到这时才大惊失色,吼道:“你敢!”
曲萧冷冷一笑,自嘲道:“有何不敢,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说完之后,他离开了牢房。
在这种情况下,曹献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了,他不可能再一次说谎,所有的真相清晰明了。
宋琬嫁给他,从来没有其他目的,曲长负一直都是他的孩子,与他血脉相连。
毕生期盼的,想要的,他明明早就已经拥有了,却被自己亲手毁掉。
曲萧弄清楚了一切,却茫然地站在刑部门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他从小寄人篱下,一路奋斗,万般艰难,才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无论外面多少风风雨雨,尔虞我诈,回到家中,永远是可以安心的。
自从宋琬死后,这个“家”就失去了温度,如今,竟是让他连回去都不干了。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他的不堪,府中常年不散的药味,会让他悔恨到,连呼吸都如同刀刺针扎。
可他心中亦是明白,逃避不是办法,很多事情既然是他所造成的后果,他就不得不面对和解决。
过去的事改变不了,眼下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曲长负即将前往南戎。
依照曲长负的脾气,现在是他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往南戎去,所以目前的关键不是想办法让皇上收回旨意,而是想办法来保证他的安全。
自己需要弥补的太多,已经不配自称“父亲”,那么,就想办法为他找到一条最后的退路吧。
想到这件事,心里有了目标,曲萧逐渐冷静下来,头脑也清晰了不少,很快,他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又进了一趟宫,这回与皇上相谈许久,直到天黑才出宫,总算回了相府。
曲长负不在府中,也没留在宋家,还是回到他的别院去住了。
此时的相府早已经乱做一团。
曲萧被贬谪的旨意已经传遍阖府上下,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如同晴天霹雳,大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人心惶惶,各种猜测都有。
关键时刻,还是庆昌郡主站出来,把下人们叱骂了一通,让他们各自去清点府上能带走的财物,收拾行囊。
自从昌定王府被曲长负收拾过一通之后,再也不复昔日风光,庆昌郡主要强好胜,不愿叫人看了笑话,便深居简出,也不常与自己那些闺中姐妹来往了。
这回她见曲萧迟迟不回府,又收不到消息,心里其实也极为惶恐不安,咬了咬牙,正要吩咐下人备了车出去打听,就看见曲萧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曲萧从马车上下来,竟是前所未见的满脸疲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庆昌郡主心慌意乱,连忙迎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匆匆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回事?被皇上责罚了吗?刚刚来了圣旨,说……”
“我知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曲萧拍了拍庆昌郡主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来,说道:“进去再说罢。”
庆昌郡主目光一黯,但还是答应了,同曲萧进了房去。
夫妻两人相对坐下,只听外面不时有下人匆匆跑过的声响,虽然不大,但也在这个动荡的夜晚,平添凄凉。
庆昌郡主心中忐忑,欲言又止,曲萧看了她一眼,主动说道:
“庆昌,我这次犯下的过错不轻,三日后就要启程前往惠阳赴任。虽然是地方知府,但以如今的形势,再过一阵那里或许受到战祸波及,你若是愿意留在京城,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庆昌郡主急道:“你这么多年来最是知晓上意,谨言慎行,为何突然惹得皇上如此震怒?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萧顿了顿,说道:“是我自作自受。”
事到如今,他反而坦然,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讲给了庆昌郡主听。
庆昌郡主先是震惊,又觉莫名心酸,听到最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直到觉得脸上湿润,用帕子擦了一把,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她喃喃道:“所以,曲长负这是来向我们一家报仇了,这些年来,我待他也不好,甚至还在外面败坏他的名声,想尽办法算计他,不让他出头……”
曲萧闭上了眼睛。
庆昌郡主苦笑道:“你一定觉得我很恶毒罢?我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被察觉了,当时还以为你会发怒,但你最终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不说。”
“那时我心中窃喜,还以为……这代表着你对我偏爱,后来才逐渐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庆昌郡主道:“我想用任性来证明自己的地位,结果到了最后,你的憎恶和喜爱全都与我没关系。”
曲萧道:“事情会到如今地步,主要的原因在我。”
他避开了庆昌郡主的话,说道:“你放心罢,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不会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写下和离书一封,你回昌定王府去罢,那里的生活,会比惠阳安逸很多。”
庆昌郡主的声音陡然尖锐:“你要跟我和离?!那长清呢?”
曲萧道:“看你的意思。”
他将所有该安排的事都想好了,该担的不该担的责任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对于庆昌郡主,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
但面对曲萧这样的态度,她心中的压抑和痛苦却是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