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的沉默。隔着风暴的二者仿若最熟悉的陌生人,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杞雪归。”
乔双鲤最终还是先打破了寂静。他的喉咙干涩,声音低哑,神情复杂望向杞雪归,缓缓问出了这个他一直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为什么,你会把我送到冯倩家里。”
“你和我的妈妈……应该算得上朋友。”
乔双鲤闭了闭眼,轻声道:“火焰传承的时候,她说她错信了你……”
“嗬嗬……”
杞雪归低笑,自言自语:“楚芳说的,恐怕是错信了那个叛徒罢。”
“楚教授亡去后,我就没有奢望过她会再把我当成朋友。”
“没错,我又成功骗过她一次。”
“你……”
面对坦坦荡荡承认的杞雪归,乔双鲤一时间无话可说,顿了一顿,才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还会相信你,为什么要改变冯倩一家的记忆,让那两人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孩子。杞雪归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在这个事件里,到底充当的是什么身份。
“我不能,我不能让你被带到特战去。你还太小,你还太小。”
似乎是压制情绪久了,杞雪归仿佛木雕刻的人,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木然喃喃的。乔双鲤的问题好似戳到了某个关键的点。杞雪归陷入了回忆之中,双眼发直,翻来覆去的重复,语无伦次,旁人看来他就是个脏兮兮的疯子,直勾勾地眼神令人恐惧。
“特战里有那个人……”
“什么人?!”
乔双鲤急切问道,隐隐觉察自己摸到了过往真相的一角,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但杞雪归却猛地后退,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本就佝偻的脊背颤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无助又可怜:“不能说,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杞雪归鼻涕眼泪胡乱抹在破旧的袖子上,胡乱摇着头,像是完全被自己浓烈的情绪魇住了,发出痛苦呜咽:“别打了……疼,好疼……呜……”
他祈求的如此卑微,如此痛苦,让原本想要追问的乔双鲤张不开口,忽然他看到玫瑰色的火焰从杞雪归身上迸发出来。这是多么庞大又浩瀚的火焰啊,乔双鲤简直像在直面太阳!铺天盖地的火焰将杞雪归彻底包裹,轰然而起,狂妄嚣张腾飞旋转,声势浩大。
这极端强势的气息让乔双鲤瞬间想到了还没被撕裂时的绝望火种,只不过杞雪归的火焰更加纯粹,更加浓艳,就像是大块大块的油画颜料直接涂抹到天空上,明艳压抑的色彩令人感到窒息。火焰中,杞雪归摇摇晃晃地,缓慢直起了身子。即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也艰难极了,仅仅只是站直身就耗尽了杞雪归全部的力气。
“我原本给你挑了很好的人家,很好的。”
杞雪归还在抽噎,声音却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像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一般重复道:“很好的,很好的,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看过来了……”
“谁看过来了?”
“不能说。”
杞雪归神情惶恐,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开始剧烈波动,浑身哆嗦,快要哭出来似的:“我不能说……”
乔双鲤深深皱起了眉,杞雪归现在的状态不正常。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似的,一提到过往的事就变得浑浑噩噩,几近失常。然而即便如此,他刚才三言两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让乔双鲤陷入了沉思之中。
有什么人?听杞雪归的话,他本来是细心挑好寄养人家的,只是中途出了意外,才不得已改变冯倩两人的记忆,同时在文化公园里埋下了泥塑小猫,隐蔽乔双鲤的气息,让他一藏就是十几年。
有人想对自己动手?特战里也有什么让他忌惮的存在?看杞雪归的样子,这个人的身份恐怕不简单,连提都不能提到。只是目光扫过来就让他浑身战栗,失去理智。
乔双鲤想到了褐家鼠王,这个穿插在杞雪归整个悲惨人生中的重要人物,每个关键的节点似乎都有他的身影。与此同时,他陡然想起褐家鼠领队对自己说的话。
‘昔日吾王便极为欣赏黑梦王阁下,现如今连缘分气运也在她身上……’
之前褐家王欣赏身为折耳的杞雪归,现在又欣赏自己。折耳到底对空兽意味着什么?还有所谓的气运,临安省毁灭,东族辉煌再续二十载……
乔双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恐怖的想法,他喉结动了动,干涩问道:“东族在临安省夺得的气运究竟是什么……和顾队,顾临安有没有关系。”
杞雪归没有说话,只是忧伤的望向他,眸中是深深浅浅看不分明的光。在滔天火焰的笼罩下,他似乎又恢复了几分神志,并没有正面回答乔双鲤的问题,而是轻声道:“童校长说过,姜队的孩子长大以后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他身上有大气运,只有足够大的名字才能压住他的命。”
“所以省为名,却没有想到褐家族竟然直接破局。临安省彻底毁灭,在我向姜大校出剑的时候,一切都完了……乔双鲤。”
杞雪归直勾勾盯着他,沙哑的声音陡然沉重起来,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假如我跟你说,每个时代,都有能最终解决空兽和人类恩怨的大气运者。他们天生便超人一等,拥有无限的天赋与潜力,身周自然而然会聚集起这个时代的英年才俊。”
“然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折耳便是那个人的克星。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毁灭那个人,破坏他的气运,唯有折耳。他们是天生的宿敌,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我们的拟态,就是原罪。”
“你信吗。”
“我不信。”
乔双鲤没有丝毫的迟疑。他的眼瞳望向杞雪归的眼睛,没有丝毫回避,漆黑发亮。
“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命是自己定的。也是自己走出来的。”
“我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预言,一句所谓的命运,就给自己扣上重重枷锁——我是一个人。天生自由的人,不是囚徒罪犯。”
火焰映照在乔双鲤的眼瞳里,熠熠生辉,仿佛有无穷大的意志,最坚韧的灵魂驻扎在这年轻的身躯里。只要看到他此刻目光的人都会不自主相信,这名年轻人绝对能够做到自己所说的话。面对杞雪归,乔双鲤身上腾起火焰,三色火焰盘旋缠绕在一起,扭成一股巨龙般的火焰风暴,丝毫不比对面的声势差。
火焰烈风扬起乔双鲤耳畔碎发,他抬起头,少年意气,掷地有声:“即使我不能决定自己的生,也能够决定自己的死。”
少年人总是将死生说的太过轻易。但乔双鲤却异常认真,他所言并非虚假,而是真的这样想。
“我身为折耳这件事,早在入学的时候顾队就知道了。”
乔双鲤开口道,像是着重强调道:“特战里的教授和老师们也知道,但他们依旧留下我在特战读书,悉心教导,就像当初教导你那样。”
“连他们都没有放弃折耳,我又为什么要否定自己。”
“更何况顾队已经不是你记忆里的少年,而是能够担负起国家命运的人类最强者,阻止了无数灾难的英雄。他早就同我说过……”
乔双鲤嘴角勾起,忽地灿然一笑,像一只得意的小猫:“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理智,被火焰吞噬,成为连着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等到那天,他会亲自抓住我,将我逮捕归案,戴上手铐锁在地下室里。就这样过一辈子。”
“这样也挺好的。”
“你……”
杞雪归懵了。锁在地下室里,过一辈子。这是普通老师会对自己学生说的话吗?简直是,简直是——
而敢于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什么都不清楚的自大妄为者,而是悉知一切,却仍拥有这般敢于命运对抗的自信与勇气。顾临安早在他亡命天涯,如下水道里的老鼠般躲避追捕时长大成人了。就像当年他的母亲一样,强大勇敢。
所有人都在成长,只有他自己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过去。杞雪归永远也无法从过去的阴影里脱身,他的灵魂和临安省一起,埋葬在错乱颠覆的苍穹里。
“如果……”
杞雪归悲哀木然喃喃道,话到最后,却无法继续下去。
如果那时候,也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能制止他,将他扳回正道。有一个人能够在关键的时刻阻止他,那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从成为潜伏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哈,哈哈。”
杞雪归自嘲笑了笑,却听起来比哭还要难受。他恍惚又羡慕的望向乔双鲤的火焰,三种火焰,三种颜色。鸳鸯眼,真好哇。不像他自己,这个少年的意志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坚定。多种火焰就像是他的锚,不会轻易被纯粹化吞没理智,失去灵魂。
真好啊。
就在这时他们所处的这片空间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进阶和轰隆一声巨响,原本荒芜的空间霎时间被撕裂!虽然转眼就被修复合拢,但乔双鲤却看到了空间背后密密麻麻的漆黑空间裂缝。裹挟着记忆碎片的飓风刮得更猛烈了,纷纷扬扬的碎片仿若晶莹剔透的漫天大雪飘落,让空间再次稳定下来。
碎片在消逝,一旦它们完全耗尽,这片空间也将不复存在!
“这里不是临安省遗迹?!”
听到乔双鲤的疑问,杞雪归缓缓摇了摇头:“这里只是我用记忆筑造的虚假空间罢了,临安遗迹不是现在的你能够进入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乔双鲤。”
杞雪归直起身,定定望向乔双鲤,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目光平静淡然,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在那天进入了纯粹化的第九重,却还能以人类的身份,活到现在。”
的确,梦境中杞雪归被褐家鼠王偷袭,不可逆转的进入了纯粹化第九重。在误杀姜大校后精神彻底崩溃疯狂,但是他却从空兽那边逃出来了——甚至在西藏隐姓埋名藏到了现在。
“你是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乔双鲤第一眼看着外貌和年龄严重不符合的杞雪归,内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猜测。可杞雪归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早就过早耗尽了寿命,在我成为血雪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如此命运。”
乔双鲤禁不住想到梦境记忆里杞雪归的那些手下,他亲手雕刻的冰雕在注入火焰后就能获得生命,如空兽一般。想要做到这一点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年轻的杞雪归可能知道这一点,但却不在乎。到现在他不过是四十余岁的年纪,生命却已经走到了尽头。
“折耳的纯粹化,一共有九重。”
杞雪归的语速快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第一重,会头痛欲裂,难以入睡;
第二重,情感会变得过于充沛,□□自我;
第三重,会长期失眠,记忆衰退,精神紊乱,有时候自说自话;
第四重,关键的节点,纯粹化开始,有时候会发现自己说的话别人听不到,被完全忽略。对所处世界产生怀疑;
第五重,出现第二个纯粹特质的人格,遭受潜移默化影响;
第六重,成为纯粹特质的聚合体,在人群中生活会带来极大的痛苦,必须离群索居;
第七重,纯粹特质人格将原本人格彻底吞没;
第八重,本能会驱使你,杀死一位曾经最重要的人。从此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彻底断裂;
第九重,肉体消散,彻底化身为空兽,失去一切人类的特质,再也回归不了人类的世界。”
第263章 爱火
“每过一重,你的实力就会翻倍上涨。到最后强大到可怕的地步。但强大的代价,却也剥夺了为人的尊严……”
杞雪归张开手臂,玫瑰色的火焰浓郁热烈,仿若他体内全部的鲜血源源不断喷涌而出,在如此艳丽的火焰对比下连人本身也显得苍白了,就好像天地间的一切亮色全都聚集在了这一捧呕心沥血的火焰里。不知是不是错觉,乔双鲤甚至看到了这火焰深处凝聚成人类的虚影,静静矗立,淡漠向这边看来。
“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杀了你,阻止折耳悲惨的命运继续下去。”
杞雪归哂然一笑,神情哀伤:“可是我不够坚定,我一直……不够坚定,无论是什么。”
“这就是我的命啊——乔双鲤。”
杞雪归定定看过来,一招手,玫瑰色火焰如同一头凶猛华丽的野兽,炽热浓艳的火焰核心落到他的指掌间:“我是为了你而来的。”
“过去的事情不能弥补,起码能够保证现在。不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杞雪归。”
乔双鲤隐隐觉察到了什么,眼前的人早已身怀死志,火焰越热烈,对比得他的身躯越是摇摇欲坠,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被吹倒。
“你的过错,你的功绩,不是我能评说的。”
乔双鲤正色道,神色复杂地望向杞雪归。曾经对叛徒的仇恨,对世人因他对折耳更大歧视敌意的愤怒,到现在全都化成了沉甸甸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