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霍无咎在军中多年,即便睡梦之中,细微的响动,也能让他立马警觉地醒来。
他也不知道,霍无咎其人极其耳聪目明,即便隔着一道门,即便他压低了声音,所说的话,也全能让霍无咎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字都没落下。
第16章
天大亮了。
江随舟本想睡个回笼觉,却未曾想昨夜睡得太好,躺回去便再睡不着了。因此,他早早便起身,孟潜山也提前备好了早膳。
霍无咎起得也很早。
他们二人虽共处一个卧房,但基本没有交流。孟潜山伺候着江随舟洗漱完,霍无咎便自去后间清理。待霍无咎自己摇着轮椅回来,便有孙远推着他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桌边。
桌上的早膳已经备齐了,江随舟此时正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看书。
他也不是一定要等霍无咎一同吃饭,只是自小养成的餐桌礼仪,一定要等人齐了才动筷子。
见霍无咎来了,江随舟放下书,便径自动了筷。
二人即便一同吃着早饭,也相顾无言。
但是今天,江随舟总觉得哪儿不对。
好像霍无咎总打量他,但待他看去,又见霍无咎自己垂着眼吃饭,根本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怪得很。
倒是伺候在一旁的孟潜山,见主子一早上总偷瞄霍夫人,只当主子是在心上人面前情难自已。
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自然要忧主子之忧。
这么想着,孟潜山笑嘻嘻地开了口。
“主子,昨儿个木匠已经来了。奴才想着您专程提过,说夫人的轮椅实在不好用,便让他赶快一些。方才那边递话过来,说今日之内,就能把新轮椅送到咱们院里。”
江随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见孟潜山在使劲冲他眨眼睛。
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是在替自己在霍无咎面前显摆,旁敲侧击地告诉霍无咎自己对他有多好呢。
江随舟有些无语。不过转念一想,殊途同归,就当是孟潜山在替自己讨好霍无咎吧。
于是,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倒是不错。若是早,你便推出去转转,试试看是否好用。”
刚好,反正自己在礼部上班,孟潜山这大嘴巴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自己推霍无咎出去透气去。
孟潜山笑嘻嘻地一口答应下来。
“王爷若回来得早,还能一同出去散散步呢!”他说道。
……这就过头了啊。
江随舟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孟潜山连忙笑嘻嘻地闭了嘴。
却在江随舟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时,他骤然撞上了霍无咎的眼睛。
霍无咎看向他,目光仍是冷的,却又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复杂。
眉头还皱得很紧。
江随舟一愣,就见霍无咎转开了眼,又不看他了。
江随舟一时有点懵。
这……这是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惹到他了?
——
江随舟懒得管霍无咎哪里不对劲,吃完了饭,就径自去礼部衙门摸鱼去了。
唯独剩下个孟潜山,殷勤至极,鞍前马后地伺候在霍无咎身侧。
霍无咎冷眼看着他在自己周围忙来忙去,一直到送轮椅来的木匠来了,这太监才暂时离开,总算让霍无咎暂时清静了下来。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吵死了。
就在这时,一直伺候在他身后的孙远小心翼翼地上前,往他的手里塞了个东西。
霍无咎抬头看向他,就见孙远浑身僵硬,紧张几乎写在了脸上。
“这是……是有人,让小的送给您的。”孙远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地道。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为难了。
前一日他将霍夫人推到院中,便在出府时被人拦住,塞了一锭银子,让他带信给霍夫人。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霍夫人又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他自然不敢做,匆匆拒绝了就跑。幸而那人不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见他这样也没再强求,更没杀他灭口。
结果第二日,王爷就吩咐,有什么信件物品,只要有人送,便要私下交给霍夫人。
这反倒把孙远吓傻了。
但是,王爷既这么说了,他也不敢不照办。
这日夜里,他出府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个人。
“只当我求你,将这信送进去便可。”那人道。“霍将军不是那种不谨慎的人,你只要送到,他不会留下马脚牵连到你。”
孙远顿了顿。
既……既然是王爷吩咐的……
见到他犹豫,那人脸上立马露出了希冀:“如何?可以加钱,这好商量!”
孙远向来老实,听到这话,吓得已经结巴了。
也……也不是钱的事。但是,他似乎也不能只说,是王爷让他带信的……
支吾了片刻,孙远开了口:“嗯,要加钱。”
那人忙问:“加多少?”
孙远顿了顿,羞赧地伸出了两根指头。
“……加二钱银子吧。”
那人:……?
于是,带着“这人怎么加价还加得这般实惠”的疑惑,那人还是将信交给了孙远,又由孙远交到了霍无咎的手上。
霍无咎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抬起头,审视的目光落在孙远身上。
孙远被他看得心虚,大气都不敢出,在那儿站得像根竹竿。
“谁让你送来的?”霍无咎压低声音问道。
孙远结结巴巴:“不认得……”
霍无咎道:“我是说,许你送信给我,是谁的命令?”
王爷不让说的!
孙远抖抖嘴唇,一言不发。
看到他这幅模样,即便他一个字没说,霍无咎也明白了。
……匪夷所思。
他年少时也跟着父亲回过一两次邺城,从来不记得自己跟这位靖王有过一面之缘。
他能说出心悦自己的话,就极其离谱。但是,联想到他这几天的表现,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那副色厉内荏、强作凶悍,又莫名待自己极好的模样,似乎都有了解释。
但是……
他非要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便罢了,这几日他偷油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关注照顾自己,霍无咎也看在眼里。不过……
他拿着信封的手,缓缓地在纸质封面上摩挲了起来。
他可是敌国押解在此的战俘,这种东西也敢往他手里送,他一时不知那个靖王是胆子太大,还是人太傻。又或者说……
霍无咎不解地皱了皱眉。
感情一事,真能将人蒙蔽至此,连家国和性命都可以排到后面去?
兵法权谋,他向来精通,但是涉及到这种东西,他便一片空白。
没经验,使得他一时间失了判断力。
他的阵脚忽然有些乱。
仿佛自己再有什么筹谋和算计,都是仗着对方的偏爱而肆意欺负他似的。
——
待孙远颇有眼色地退下去后,霍无咎打开了手里的信封。
信纸被人攥得有些皱,依稀可见那人在写信时,是何等的义愤填膺。
霍无咎抬眼看向窗外。
孟潜山正在院中跟送来轮椅的木匠说些什么,那木匠匆匆地拿纸笔记录,想来是孟潜山在让他修改。一见孙远出来,孟潜山连忙将他招呼了过去,竟是让孙远坐在轮椅上,由着孟潜山在院中推来推去。
应是在试那轮椅是否结实。
霍无咎垂下眼,将那张信纸打开了。
【下官与老侯爷分别,已有十载有余。至浔阳一役,悲愤交加,实难自已。奈何食君之禄,别无他法,而今虽同在临安,亦无颜面见将军也。】
字到这儿,已经被泪水模糊得有些花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先将信翻到了最后一页的落款处。
纪泓承。
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南景如今本就没什么将领,他父亲的旧友娄钺就是其中之一。写信这人,应当是娄钺当时在军中的下属,如今领了个兵部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