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陆沉音双手捧着宿修宁的脸,红着眼睛唤他,宿修宁像是终于回了神,他慢慢睁开眼,眼睫因为太冷而结了霜,他静静地注视她许久,才颤抖着身体靠在了她怀里。
  他的脸埋在她劲窝,声音干涩沙哑道:“沉音,我好冷。”
  陆沉音心疼得不行,紧紧抱着他说:“我们上岸,上岸就不冷了。”
  宿修宁在她怀里摇头,低声喃喃道:“不能上岸。”
  “为什么不能上岸?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跟我说啊。”
  陆沉音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对于都很冷的两人来说,眼泪简直是滚烫的。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掉落在他颈窝,宿修宁微微凝眸,轻声说:“别哭。”他勉力撑起身子,抬手颤抖着抚去她脸上的泪水,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不能上岸。
  他觉得难以启齿。
  本该是天下礼法规矩大道至公的维护者,却做了最没有礼法规矩,甚至大逆不道的事。他的道心和剑意折磨着他,他明明知道及时回头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但他却最不想那么做。
  他望着陆沉音,看着她眼底的担忧和急切,看着她为了让他暖和一点帮他的手哈气,语气很轻,仿若清风飘过般无痕道:“沉音,我不喜欢你剑上挂的东西。”
  陆沉音愣住,诧异地望着他。
  “我也不喜欢你腰间挂的东西。”
  他慢慢说着话,不知何时动作的,只下一瞬,她腰间佩戴的玉埙便到了他手里。
  他紧紧握着它,力道大到让陆沉音觉得玉埙下一秒就会被捏得粉碎。
  “我帮你还给江师侄好不好?”
  宿修宁低声询问,结了霜的眼睫不断颤抖,他真的很冷,冷到已经习惯了站在举世无双无人可敌位置的他不断加剧战栗。
  “好,好。”陆沉音赶忙答应他,“全都还给江师兄,师父跟我上岸好不好?”
  宿修宁笑了笑,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身上都开始结霜了,陆沉音的发髻布满了霜花,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能让她陪着他煎熬。
  宿修宁这样想着,便点了头。
  陆沉音立刻拉着他上岸,她转过了头,没注意到在她视线移开的一瞬间,宿修宁嘴角渗出血迹,他强忍下去,迅速抬手抹掉了。
  回到岸上,两人都有些腿软,干脆跌坐在无垢泉边,互相依偎着久久未动。
  陆沉音抱着宿修宁,余光瞥见泉水里两人的倒影,突然笑了笑说:“师父,你看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共白头?”
  宿修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泉水的倒影中,两人发丝结霜,果然是……
  共白头。
  第48章
  陆沉音将宿修宁带回了正殿, 让他躺到床上好好休息。
  想到他冷, 她便将被子打开帮他盖好。
  这会儿宿修宁脸上和发间的霜已经化了,留下了淡淡的水迹。
  陆沉音半跪在床头,用衣袖轻轻帮他擦拭脸上的水痕, 宿修宁时而闭着眼, 时而睁着眼, 闭眼时不知在想什么,但睁着眼时都在看她。
  她只顾着宿修宁, 都没注意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水珠。宿修宁看了她一会, 缓缓抬手,冷冰冰的手指抚过她温热的面颊, 轻轻抹去了一道水珠。
  陆沉音眨了眨眼,她眼睫很长, 浓密卷翘, 像小扇子一样, 轻轻颤动的时候, 将她内心的不安暴露无遗。
  “师父。”她想了很久, 犹豫了很久, 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你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又变了?”她转开眼,有些茫然道,“你现在对我的回应让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我原本都打算……”放弃了。
  最后三个字还是没能说出口。
  垂下眼, 陆沉音缄默片刻才继续道:“如果有一天师父后悔了, 又变了, 我会接受不了的。”
  宿修宁没说话,他并不擅长回答这种问题,但他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看着两人慢慢交握的手,陆沉音嘴角勾起,一点点笑开了。
  “算了。”她展颜道,“就算师父之后后悔了,又变了,我也不想错过现在。”
  她站起身,坐到床边,盯着宿修宁看了一会,忽然倾身靠近他说:“师父好些了吗?还会不舒服吗?”
  宿修宁微微凝眸,如此近的距离,两人交换着呼吸,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低沉暗哑。
  “好多了。”
  他骗了她。
  他一点都没有变好,甚至比之前更难受。
  但没关系,这点痛苦对他来说,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师父到底怎么了?是修炼出了岔子吗?”陆沉音想了想,突然思及宿修宁已到了渡劫期,愣了一下后,有些紧张道,“……师父是不是大劫将至了?”
  宿修宁修炼至今五百余年,从未遇上过什么难题,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只差一步登天的。
  没有人有他这样的经历,也就没人能想象他若是遇上了飞升前的命中大劫,会是什么情形。
  渡劫渡劫,之前只在小说里听到过,无一不是艰难惨烈。
  陆沉音心里止不住担忧,又忍不住去猜测,他的劫是什么,若真的渡完了劫,他是不是真的就要飞升成仙了。
  虽然之前说过他们天上地下都不分开,但对宿修宁来说,或许只是在天上等不长的时间,可对陆沉音来说,却是实打实几百年的艰难修炼。
  想到也许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他,想到他可能需要经历的痛苦,她就忍不住焦虑。
  大约是看她胡思乱想思绪越飘越远,宿修宁不得不开了口安抚她。
  “为师没事。”他握着她的手说,“别担心。”
  陆沉音望向他,安静地点点头,紧抿着唇没说话。
  过了片刻,她松开他的手,揉了揉眼睛,脱鞋上了床。
  宿修宁怔了怔,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躺到他身边,枕着他的手臂仰头看过来,他才终于找回了神智。
  “沉音,你……”
  他想说什么,但被陆沉音打断了。
  “师父嘴上说着好多了,可你脸色那么难看,肯定没有好。”陆沉音轻声道,“我想在这里守着师父,一刻都不离开。”
  宿修宁阖了阖眼,慢慢道:“但我们这样……”
  同床共枕,是道侣之间做的事。
  他们到底还只是师徒关系,很多事情虽然任其发展,几乎是在纵容下去,却也没那么明确。
  陆沉音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也不介意,只笑了笑说:“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躺在一边,师父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她想了想,坐了起来,盘膝在里侧打坐,柔声道:“这样可以了吗?我不躺下,师父一个人躺着。”
  宿修宁没说话,他面如金纸地望着她,气质清冷隽永,眼神深邃,若是寻常状态,这样的他该是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的。但今日不一样,他可能是此生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展露了他脆弱的一面。他甚至是有些敏感的,那种眼角微红望着她的被动模样,让陆沉音恨不得将他关在一间只有他们俩的小黑屋里,好好疼爱他。
  “师父快休息吧。”陆沉音伸出手合上了他的双眼,不让他再不自觉地引诱她。
  “我就在旁边,师父如果特别难受,一定要告诉我。”
  她的声音温柔又有力量,像暖暖的春水,流淌过他心脏的每一条缝隙。
  原本令人煎熬挣扎的痛苦,好像真的在一点点消退。
  宿修宁真的便在她的陪伴下睡着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了,都不记得睡眠是什么感觉了。
  但他想,现在这样应该就是睡着的感觉。
  一片黑暗中,心安宁静,呼吸绵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感觉了。
  紫霄峰上,玄灵道君猛地睁开眼,有点难以消化自己看见的画面。
  宿修宁身体有异,又不曾对玄灵道君设防,所以在他神识掠过的时候,并未立刻察觉。
  在他快要察觉的时候,玄灵道君已收回了神识。
  而陆沉音就更别说了,玄灵道君的神识那般强大,他若有心隐藏,她是不可能窥见的。
  从天际海秘境回来到现在,玄灵道君心里一直很不安稳,不是因为修炼魔功的婧瑶,而是因为宿修宁。
  他这次闭关来得蹊跷,出关更蹊跷,玄灵道君真的不想想那么多,可他作为掌门,怎么能不想得多一点,全面一点?
  今夜也是突然举意,试探性用神识看了一眼,却看见宿修宁躺在床上,陆沉音盘膝坐在一侧打坐,这实在是超越了他对师徒关系的理解。
  哪怕是祖师爷还在的时候,他们师兄妹几个,也从未与太渊真仙如此亲密过。
  玄灵道君中不断浮现出青玄峰上那个画面,他再也坐不住了了,在洞府里来回踱步,几次自我安慰这只是宿修宁身体不适陆沉音在护法罢了,可怎样的护法需要同床?
  在床边,椅子上,哪里都可以,但在床上,这太暧昧了。
  玄灵道君久思无果,等崔喻来找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天都已经亮了。
  “进来吧。”坐到椅子上,玄灵道君倒了杯茶。
  崔喻进来,先行了礼,才汇报说:“师父,天际海那边已经收尾完毕了,附近村镇都已恢复正常。”
  玄灵道君点点头:“很好,辛苦你和齐信了。”
  “应该的。”崔喻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玄灵道君淡淡道:“有话直说。”
  崔喻点点头:“是有关江陵城夏家的事。”他慢慢道,“我和齐师兄收到过夏源的求助,当时忙着处理天际海的事没有立刻回复,回宗门时路过了一下,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
  “怎么了?”玄灵道君皱起眉。
  “夏家惨遭灭门,全家一百五十二口除了夏槿苏无一生还。”
  玄灵道君一开始还没想起夏家人是谁,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就是收养了陆师侄的那个夏家?被灭门了?”
  “是。”崔喻低头道,“对不起师父,是我和齐师兄不对,我们若是接到求助便立刻赶过去,也许他们就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