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位于东山山腰的一片林中,外观并不如何富丽堂皇,反而显得过分朴素。
  门外没有人,大门随意地敞开着,门上悬了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清虚观”。
  不告而来的两人隐去身形进入观中。一进门便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宽敞的庭院——宽敞是因为庭院中除了几棵树和一组石桌石凳之外再无他物。只有一个小道童勤勤恳恳地抱着比他还高的扫帚清扫着落叶。
  “青元。”一个女冠打扮的女子从大门外进来,毫无所觉地路过隐身的润玉和郁烈,扬声唤道。
  “虞师叔。”那小道童应了一声。
  虞女冠道:“师姐可还好?”
  小道童青元一板一眼地回答:“师父还好。但她之前嘱咐我说,等师叔回来,就让您马上去见她。”
  听着很平常的一句话,虞女冠却面色大变,转身便往正殿去了。
  郁烈道:“跟上?”
  润玉却伸手拉住了他,“有人来了。”
  或许这个表述也不够准确,应该说,有仙来了。
  郁烈扭头看去,果然见一身水清色衣裙的赢今缓步而至。
  “陛下,陛君。”她向二人行了礼,“二位如何有闲暇来此?”
  润玉道:“闲来无事,过来走走。”
  郁烈问她:“你是估算到就这几日了吗?”
  赢今颔首道:“最后一步,我总要亲自在旁边看着才能安心。陛下与陛君大婚,我未能到场,实在是我的不是了。”
  润玉倒不介意这个,“无妨。临秀仙上与你师徒情深,而今正是她的关键时期,你要在旁亲自守护,也是人之常情。”
  三人说话间,正殿的门打开了,虞女冠一脸沉痛地走出来,也不说话,自侧殿拿上了一个小包袱,回到庭院中,牵着小道童便向外走。
  “师叔,我还没扫完地呢。”
  “不用扫了。”
  “啊?”
  “以后,都不用扫了。”
  小道童一脸迷茫地被她牵着走,“师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另一个地方。”
  “师父知道吗?”
  “她知道。”
  “那……”
  “……”
  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快就走远了,传来的交谈声也逐渐微弱,终至细不可闻。
  “恐怕到时间了。”赢今看着那两个人走远,“想来她方才叫虞挽云进去,便是交代后事。”
  赢今在林盈风身边待的时间更长,所知道的内情也显然更多。
  凡人林盈风即将死去,也就意味着上神临秀马上便要转世归来。
  三人悄无声息地穿透门扇进了正殿。
  正殿的三清像前面摆着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女子。
  按理来说,她如今应该有五十二岁了,但就像那个船夫说的一样,她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容颜。
  然而,她的眸光却已经黯淡而苍老。
  林盈风坐在蒲团上,嘴唇翕动,好似在默念着什么,渐渐地,她的双眸闭合起来。
  赢今在旁边屏住了呼吸。
  忽而,林盈风的身上白光乍现,霎时间映亮了整座殿堂。等到白光消散,坐在蒲团上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容颜急剧衰老成五十多岁的样子。而在这具生机断绝的身体之前,立着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
  说是熟悉,她的面容就是之前的风神临秀无疑。
  说是陌生,她又不太像曾经的那个风神临秀。
  其实,风神临秀是什么样的人,郁烈并不熟悉,甚至润玉对她也说不上了解。她似乎总站在水神洛霖的身边或身后,温和地笑着,不多话的样子,像一道温柔的影子。
  而现在,她站在这朴素的道观之中,同样的面貌,却多了一份坚定的气势。
  她的眼睛从前是澄澈空灵的,如今却多出了几分平和坚忍和微不可见的辽远。
  她显然已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先唤了一声赢今,而后抬眼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润玉和郁烈。
  “夜神殿下?还有这位……”
  她对润玉的记忆显然还停留在她殒身的那一刻,自然也就不知晓郁烈的身份。
  “陛下、陛君,抱歉,师父她刚刚恢复,还不知这些年发生了何事。”赢今道。
  临秀听到赢今的称呼,面上显出几分惊讶——但也仅仅是几分惊讶。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问什么。而润玉和郁烈自然表示不在意,并告辞去了院子里,将这一方空间留给师徒二人叙话。
  “她好像变了许多,但又好像没有变。”郁烈道,“不过仔细一想,现在说起风神临秀,我其实也不太记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润玉笑了笑,道:“不是你说的?在生死之间走过一次,总会让人想明白一些事。”
  “所以,她是想明白了什么呢?”
  “或许是想明白了,或许是放下了。仙人历劫,本也就是磨砺一颗道心。”
  郁烈突然起了兴趣,“说到历劫,你是不是还从没有去历过劫?”
  “是没有。”润玉点头,“不过早晚也是要有这么一遭的。”
  郁烈道:“那等你历劫的时候,我也一起。让缘机仙子把我们写到一块儿,最好再帮忙挑个好点的命格。”
  润玉打破他的幻想,“你我身为天帝天君,本就尊崇至极,因此凡间历劫的命格必然与此相反,情缘断绝、骨肉离散、七灾八病、天煞孤星,你想选哪一个?”
  郁烈:“……”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必然不会太妙——两个糟糕的命格堆在一处,往往不会是负负得正,而是糟上加糟、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横跳。更别提他们之间还有情缘线,到时候再搞出什么相爱相杀再爱再杀,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如此想来,我还是别和你一起历劫了。”郁烈十分明智地选择放弃,“左右冥修并不讲究历劫明心,我就和赢今一般,在你旁边守着吧。”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听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面色焦急又慌乱地跑了进来,为首的穿金戴银通身绸缎,挺着富态的大肚肚,带着手下穿过大门往正殿冲。
  他们推门涌了进去,临秀和赢今却越过他们走了出来。
  显然赢今已经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了她,临秀来到润玉和郁烈面前,施了一礼道:“陛下,陛君。”
  润玉道:“仙君不必多礼。”
  临秀道:“多赖陛下与陛君援手,临秀才得以聚魂重修,只能以一礼略表感激之意。”
  郁烈道:“仙君转世重修,出力最大的还是赢今仙子,仙君此礼,我们着实愧受了。”
  临秀温婉一笑,刚转头想对赢今说什么,就听正殿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其嗓门之粗粝让在场四个人的注意力都忍不住被吸引了过去。
  虽然那大肚肚哭得像死了亲娘一样,但听在耳中完全无法令人感同身受,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师父可还要再去看看?”赢今问。
  “堂下满目恸哭客,全无一人是真心。”临秀淡淡道,“他们是为林盈风而哭,还是为失去的庇护而哭?”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着这原本清寂萧条的小道观骤然热闹起来。抬着棺椁抱着纸幡的仆从来来往往,刚刚被清扫过的地面又被踩得尘土飞扬。
  恩已报偿,仇亦了结,临秀最终还是没有再去看一眼林家人。因聚魂重修未久,还需稳固境界,赢今便与她先行一步回了阊阖。临行前临秀推辞了再任风神一事,只说这一次凡间之行让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东西,想要回到阊阖洲闭关修行。
  人各有志,润玉自不会强求。
  等临秀和赢今走了之后,郁烈略有些惊讶地说:“她竟没有提起水神,也没有提起锦觅。看来这一生她的确经历了很多。”
  “重过阊门万事非……”润玉道,“她的心中未必没有了水神,只是有些事情,已经不是言语能分说清楚的了。”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1]”郁烈道,“斗姆元君的三个弟子,如今就只剩了她一个,也算得上亲友寥落了。”
  说到这儿,他的思维突然跳跃了一下,“其实我也曾经想过,若是我当初没有遇到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润玉已经习惯了恋人思路的跳脱,闻言便有几分好奇地问:“那你想到了什么?”
  郁烈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这个问题在他这里没有答案。或许他会身死魂灭再无踪迹,或许他最终走火入魔神智癫狂——这些可能太多了,但没有一个是好的结局。
  他们还站在道观的小院里,只是这时道观里已经没有人了。润玉望着正殿门口飘扬的白幡,轻声道:“但我大概可以想象,若是没有你,我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郁烈同样好奇地问:“什么样子?”
  润玉笑了笑,道:“我应该还是会走上这样一条路。若是失败,自然身死魂消;若是成功,也不过是——”
  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拥抱打断了。
  郁烈抱着他,道:“嘘——我们不说这个。”
  从润玉说到“身死魂消”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对方所设想的——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同样不是什么美好的结局。奇怪的是,他在设想自己的死亡的时候并不会有什么不适,但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换成润玉,他就连想都不愿去想。
  润玉被恋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也就顺了对方的意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他的心中却有一个声音道:亲友离散、孤家寡人,千年万年、孑然一身。
  或许这是他原本的命格,却终究因多出了一个变数而被打破。
  郁烈曾说很庆幸遇到他,而他又何尝不是?
  ——这辰州六界、黄泉碧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在他一无所有之时就愿以命相护、与他扶持千载的人了。
  阊阖。
  “师父。”赢今道,“你这就要闭关了吗?”
  临秀轻叹一声,道:“是师父亏欠于你,风族的担子,又要让你担起来了。”
  赢今摇头道:“师父与我说什么亏欠?当年师父引我入道,手把手教我习剑,桩桩件件,我都记得。而今我也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师父了,我真的很高兴。”
  临秀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阿今长大了。”
  赢今露出一个笑容,片刻之后,又有几分犹豫地问:“师父闭关之前,可要再见一见——”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名字,她知道师父明白她的意思。
  但临秀摇了摇头,“我在人间时,深觉人生百年、草木一秋,便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所谓命运,亦是自己的选择。”
  赢今乐见师父放下过去的忧思愁绪,故此不在多言,行礼拜别后离开了洞府。
  临秀坐在洞府中央的石床之上,目送小徒儿离去,继而盘膝结印,将双目合起。
  有风自她身边生成,一缕缕微风、和风、急风、骤风;一片片春风、夏风、秋风、冬风。
  红尘万象,几多虚妄。弹指千载,一枕黄粱。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2]
  [1]贺铸《半死桐》
  [2]苏轼《行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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