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的门扇迎进了日光,也迎进了轻风。
  风和着光在空中起舞,在地面上投下轻微的、晃动的淡影。
  站着的人和坐着的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空气一时静默无声。
  “你将我送来此处,”最终是太微打破了沉默,“就半点不曾担心?”
  润玉道:“担心何事?”
  太微道:“最起码,我在天界经营近万年,也并非全无根基。”
  润玉笑了一下,“您要说这个,那我还真的不曾担心。人们常说同气相求,昔日您门下的仙人,不是最会见风使舵、明哲保身么。”
  “那么,你就不担心我有朝一日飞升上界?”
  润玉平和道:“我在渡劫期的时候,您在入微巅峰;我在入微期的时候,您在入微巅峰;如今我在化神中期,您依然在入微巅峰——所以您看,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上灵洲灵气充沛、环境宜人,父亲大可在此安心修炼,孩儿等着您飞升上界的好消息。”
  太微噎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道:“我这一生,自诩看透人心、善于制衡,却只在你的身上看走了眼。到现在,我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未看清你,还是从未看透你。”
  润玉不急不缓地上前了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他的动作缩短,到还有五六步之时,他顿住脚,十分平静地开口道:“或许是您从未看过我吧。”
  闻听此言,太微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眼前负手而立的青年。
  他身着一身银龙衮服,身姿挺拔、气势迫人;面容还是熟悉的面容,眉目轮廓却更显冷冽。
  太微又下意识地浏览过自己的记忆。
  他记忆中那个温和恭顺的影子与眼前的青年判若两人。
  是他真的未看清过、未看透过,还是如对方所说,他从未看过呢?
  他发现自己竟回答不出。
  记忆之中那寥寥无几的父子共处的片段,其实不过是他眼中的世界罢了。
  “你与之前的确是截然不同了。”许久之后,他这么说,“所以,你或许也猜到今日我为何要叫你来了。”
  “猜到一二。”青年回答他。但脸上并无好奇、不解的神色,显然猜到的不止一二。
  太微自座椅中站起,踱了几步,道:“你与括苍君成婚这一步,走得实在太险。便是你想要拉拢冥界势力,也不应该挑选这样一个不易掌控的人物。”
  润玉看着太微。
  “您是这样想的吗?”他说。
  “不知废天后听到您的这番言语,会是怎样的心情?”
  太微却笑了。
  “你以为,她真的爱的是我吗?”
  “若说人心有十分,她对我的爱,不过三分。”
  “当年,她谋害梓芬,是全然出于嫉妒,还是出于地位被挑战的恐惧?这许多年来,她对你的算计和针对,是因为你非她所出,还是因为当初她将你带上天界记到自己名下,从此只要你在一日,旭凤就做不得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这世间,权力、地位,是最甘美的毒药,一旦沾染,便再做不回从前的自己。帝台之上,始终是尊贵而孤独,只因帝王不能对任何人交付真心。我曾对你说,身为上神,不滞于物、不乱于情,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是过来人的劝诫。”
  “而今,你坐上这个位子,应当也明白了这风光背后的风险。对于你的枕边人,你真的能够全然信任吗?当他的权力威胁到你的时候,你真的能够安然无虑吗?”
  润玉没有说话。
  他能够听出太微方才所言并不是虚隐诓瞒,却也正是因此,他发觉自己没有了开口的欲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尊敬濡慕、以为永远不可逾越的人,终于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对方是如此地相似,却又如此地不同。
  他们都通过武力登上帝位,都有超出寻常的心机手腕,但他终究做不到猜疑一切,亦无法这般冷静地将情感作为制衡的筹码。
  而太微却将对方的沉默认为是对自己的肯定,所以继续道:“为今之计,你只有先稳住他。如今天界初定,各方势力背后必有动作,帝王要爱惜羽毛、维护名声,杀一儆百之举不适合由你亲自动手,便可以交由他来处理。待到朝野安宁,便引入其他势力与他制衡,但这种事,也不宜操之过急,其中的度要自己把握。”
  但他说完,却看到对面的青年摇了摇头。
  “你——”太微这才发现,在谈到枕边人的时候,对方的眼里并没有疑虑和猜忌,反而盛满了一种令他觉得熟悉、又令他觉得陌生的感情: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在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或许您认为您说的是对的,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润玉说。
  “我不会走上和您一样的路,而他,也不会成为第二个荼姚。”
  太微一时无言。他理应觉得恼怒,然而心中莫名翻涌上来的却是突如其来、无法名状的疲惫。
  但他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只是道:“等他的实力超过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润玉却露出了自进入殿中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说:“我不害怕他有力量,我只会怕他没有足够的势力保护自己。”
  上清别院的门再次打开,守卫的天兵躬身行礼,恭敬地目送他们的陛下离开。
  润玉顺着来路返回,在树林间行了不多时,余光感觉到一个东西朝自己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落在他手里的是一颗杏子。
  他停住脚步,往旁边一看,果然见身边是一棵杏树。这杏树不似凡间杏树低矮蓊郁,树身能有三人合抱般粗细,高高耸立,挑着一头茂盛的枝桠。
  虽说一些灵猴很喜欢跟人玩抛接球的游戏,但上灵洲却是没有猴子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
  “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到这句问话,树顶上的枝叶晃动了一下,然后从树上轻飘飘落下一个人。
  头上沾着几片树叶,用衣摆兜着一把杏子,不是郁烈是谁?
  “一刻钟之前。”郁烈笑嘻嘻地说,邀功似的晃了晃自己摘的杏。
  润玉笑着抬手给他摘掉脑袋上顶着的叶子,道:“既然早来了,怎么不进去?还像个猴子一样蹿到树上。”
  郁烈十分爱憎分明地说:“不想见他。”
  “那你就不好奇他叫我来跟我说了什么?”
  “不……”郁烈只挣扎了一秒就坦率地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好吧,有点好奇。”
  他说着,将衣摆兜着的杏子收进储物袋里,只留了一颗在手上,边用细细的水流冲它边问:“他和你说了什么?不会又是‘太上忘情’的老调重弹吧?”
  “那倒不是。”润玉将自己手中那颗杏子递过去,示意对方顺便一块儿洗了,“他只是向我传授了一点他的经验。”
  “经验?”
  “为君之道。”
  “他的为君之道?虽然这么说有点说人坏话的嫌疑,但他指的是‘把自己为到众版亲离’的那种道吗?”
  有的时候,郁烈的话真的特别能冲散别人的思路。
  好在润玉应对这种局面已经十分得心应手。在最初的那一波哭笑不得过去之后,他轻车熟路地重新寻回自己被冲走的话:“其实细论起来,这次谈话围绕的主题并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郁烈随口道。
  润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是吧?他把你叫去,谈我?我有什么好谈的?”
  “唔……”润玉好似沉吟了片刻,但他的眼中分明没有什么郑重的神色,而是盛满了笑意。这显然是“近朱者赤”定律在发生奇妙的作用——当你和一个每天都喜欢逗弄人的家伙在一起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沾染一点这样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快说,不然不给你吃了。”郁烈拿手中的两颗杏做威胁。
  “好吧。”润玉表示接受威胁,抬手从对方手里救走了属于自己的杏,“他和我谈制衡。”
  “制衡我?”郁烈品味了一番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由笑道,“唉,他也真是爱操心,其实何须那么郑重其事?要制衡我——”他光明正大地牵住了身边人的手,“一个天帝陛下足矣。”
  “承蒙看重。”润玉将半颗杏塞到他嘴里,“请你吃杏。”
  郁烈下意识地嚼了一下。
  ——淦。
  ——眉毛都要酸掉了。
  “你怎么知道那颗杏是酸的?”
  “我会看。”
  “怎么看?是你自己创造的法术吗?”
  “……用眼睛看。”
  “……”
  两个年龄加起来有一万多岁的人一边幼稚地谈笑一边并肩走远了。
  他们没有再提太微。
  对方就像已经被他们抛却的过去一样,的的确确是过去的老人了。
  当初他接收了权力,也一并接收了与权力相伴而生的猜疑,或许从那个时候起,结局的第一笔就已经写下。
  仙人不显年寿,他虽然没有两鬓白发,但从他开始心存疑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中的权力,谋算一切、步步为营、用怀疑去看一切情感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老了。而他所作的种种经验之谈,对、却也不对——
  为帝王者,可以有制衡和算计,但不应该舍本逐末,不应该忘却黎民福祉——苍生不复,帝冠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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