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朱厚学原本筑进坚硬墙壁中的一颗心软下来,长叹一声,吩咐洪容:屏退众人,所有人退至御书房三十米外,弓|弩手加强远程戒备。
  这是皇帝与内臣商榷国家最高机密时才会用的防备方式。
  朱文祯茫然抬头,怔怔望向皇帝。
  御书房所有房门窗牖都被关闭,空荡的房间里只余皇帝与朱文祯两人,皇帝弯腰将朱文祯扶起来,领他坐在榻边替他擦拭额角的血迹。
  我坚持为你安排这门婚事,不为别的,只希望不久后,我不在了,你能有条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今明两天双更,明天小可回来
  第30章
  这是自登基以来,皇帝头一次在朱文祯面前不再自称朕,他将巾帕按在朱文祯额角时,眼底盛满的是被他压抑许久的父爱。
  朱文祯规规矩矩坐着,任由皇帝为他擦拭血和泪,轻唤一声父亲。
  你是嫡长子,于情于理都该做储君,可你这孩子却执意不肯,那时你皇祖母和母后都太惯着你,我也心软,没有坚持,朱厚学苦笑,当时我真是里外不是人,分明最想将储君之位给你的是我,对外却要摆出一副坚持废长立幼的帝王姿态,我听着季渊那帮老东西在宫外为你抗议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如何想的?
  那时我很羡慕季渊,他可以从礼法从师长身份上追随本心,一力支持你,我却只能做那恶人,就为了纵容你的任性。
  父亲朱文祯垂着眼低声道,我无德亦无能做这储君,泽臣比我更适合做太子,父亲应当很清楚才是。储君之位给他,于锦朝也是幸事。
  皇帝叹息一声,湘儿,任性而为,不论何事,总要付出代价的。你生在帝王家,又是我的嫡长子,该明白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你当初选择放弃储君之位,就该明白自己今后一生都要背负的是什么。
  我现在坐在那张龙椅上,尚能护着你,可三五年、甚或一两年后,我不在了,你靠什么保全自己?
  泽臣这孩子他喜欢你这兄长,我看得出来。可他心思深沉,日后坐上帝位,你这住在皇城根的闲散王爷便是他最大的威胁。
  他能容得了你一年、两年,却未必能容得了你一辈子。
  哪怕只是一念之间,他动了杀心,想要除你以绝后患,你该怎么办?
  你说不想做储君,我都依你了,可我总要在离开前替你想好退路。
  我是你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向死路。
  朱文祯将视线从父亲那张苍白的脸挪到他斑白的鬓发上,父亲,您会长命百岁的,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话。
  朱厚学轻笑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积劳成疾,最多也就是这三五年了。
  皇帝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朱文祯是知道的,可他没料到这些日子竟是这样急转直下了,他有些慌张,喊声父亲,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朱厚学抬手拦下了。
  这些都不重要,湘儿,与朱沐成亲,是保住你的最好办法了。
  你皇叔统领北境三军,那一兵一卒都是与他浴血共战的将士,只认他一人,无论虎符或是圣旨,在北边都行不通。
  我尚且动不了他们分毫,泽臣日后做了皇帝,也必定没办法动北边。
  他若想安安稳稳坐在那张龙椅上,就只能敬着你皇叔。
  你娶了朱沐,便是拿到了与泽臣抗衡的筹码,若有一日泽臣对你拔刀相向,那纸婚书就是你的护身符,孩子,你明白吗?
  朱厚学说这些话时,语气平缓,语速很慢,他收起了帝王的压迫感,只以一位父亲的身份,诉说着自己的苦衷,劝诫儿子可以体谅他的苦心。
  可这样的话语,于朱文祯来说,却远比朱厚学以帝王之势压迫他来得更让他痛苦万分。
  朱文祯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
  他知道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也知道父亲和祖母的立场都是为他好,可他没办法接受这份好意。
  父亲,泽臣他未必就真的容不下我。他之前虽做过些错事,可却从未伤害过我分毫。我相信他不会对我动手。
  朱厚学摇头:湘儿,莫要这样轻信任何人,尤其是你那个弟弟。
  同样的话,小可也与他讲过。
  朱文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些手段,可他与弟弟从小一块长大,他能感觉到弟弟是爱他这个兄长的,念及兄弟情,他相信朱文祈不会伤害他。
  但这不是现在问题的重点。
  朱文祯扪心自问,无论朱文祈会不会对他动手,这门婚事,他都不会同意的。
  父亲,孩儿明白您的苦心,可我的妻子是要与我共度余生的那个人,因为泽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委屈朱沐嫁给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人,于我于她,都不公平。
  朱厚学闻言笑出了声,笑声和煦,是朱文祯许久没有听过的,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这个年纪不会明白。
  人生很长,要顾虑的事情有许多,爱情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我年轻时也曾走过岔路,也爱过不该爱的人,那时只觉得非她不可,甚至生出过要与她远走高飞的念头,后来负了她,一心只觉得人生亦变得无趣了。
  可如今许多年过去,坐在这个位子上,再回首,却只觉得当时的感情十分荒诞幼稚。
  你生在帝王家,婚姻原本就只能是个牺牲品,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这利弊里头,最无足轻重的,只怕就是感情了。
  你不喜欢朱沐,朱沐也不喜欢你,那你们大可以做一对表面夫妻,婚姻交易之下,各自再去追寻自己的爱人便是了。
  你喜欢的那匿名写手,待你成婚之后,收去府里便是了,除了名分,你二人之间原本有的一样不会少,不是吗?你们可以继续朝夕相处,做什么荒唐事,我都不管你,其他人亦不会去管,如此万全之事何乐不为呢?
  朱厚学讲出这些话时,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望着长子。
  可朱文祯听着这些话,却觉得心里有些冷。
  世人都说帝王薄情,或许真的没有错。
  父亲,于您来说,婚姻只是场交易,感情在其中微不足道。可我不是您,我坐不到您那个位子,对待感情也做不到您那样淡然。
  您说这样做表面夫妻是万全之策,可我放在心上的那人当如何?
  我若只是将他收入府中做个禁脔,他该有多委屈?
  我不愿看到他受半分委屈。
  第31章
  朱厚学端详儿子半晌,失笑,当真就这样喜欢那写手?他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一步?
  朱文祯垂了眼,沉默起来。
  他也不知道小可具体好在哪,可他就是喜欢他,日思夜想,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这样牵动他的情思了。
  朱厚学见儿子这样,叹息摇头,眼见着天快亮了,早朝时间已近,知道今日是聊不出个结果了,只得道: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再想想罢。
  沐儿年纪还小,婚事也不急于这一时,你那景王的封号我也给你暂且留着,待你想清楚了再来与我说。
  朱文祯抬头,喊声父亲,想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会再变了,可朱厚学却抬手打断他,让洪容去召太医,去将伤口清理好,敷些药,换身衣裳便去你母后那处歇了罢。说罢直接召人进来准备上朝了。
  朱文祯目送父亲离开,又由着太医和宫人们伺候着清理伤口换了衣裳,缓步踱出去,见管忠和耿小波正并肩立在外头,像是都有急事要与他禀报。
  朱文祯上前一步,先看向耿小波。
  耿小波朝四周看了一眼,确定无人靠近,这才贴在朱文祯耳边道:王爷,先前您让查的那暗镖,有消息了,是狱厂的暗器。
  自家王爷现在遇到的烦心事够多了,耿小波原不想拿暗镖的事再来烦他,可先前朱文祯交代过,无论何时一旦有了暗镖的消息定要第一时间禀报,耿小波只得从命。
  朱文祯淡然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耿小波奇道:王爷早就知道了?
  朱文祯摇头: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
  他父皇早就盯上小可了,他现在知道是谁设的埋伏又有何用,他还能要了他父皇的脑袋不成?
  耿小波便不敢再多说什么,朝后退了一步,将位子让给管忠。
  管忠上前道:王爷,您催的海棠,给您运来了,就在宫门外头。
  朱文祯点头,直接送去寿福宫罢,我这就去寿福宫等着。
  那株垂丝海棠是朱文祯亲手种的。
  那是太后最喜欢的花,可因着不耐寒,在宫里极难成活,朱文祯寻了许久方寻到个在北边培养的方子,算着日子养的,刚好在太后寿辰当天是开得最艳的时候,预备做寿礼送上去,岂料太后却是将寿辰提早了整整一月
  到了寿福宫,太后见着那半开着的海棠花,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孙儿给她的什么她都喜欢。
  朱文祯乖巧地靠在太后肩上,笑说:皇祖母喜欢便好。
  太后笑着点头,轻抚着他鬓角,注意到那处伤口,面色倏然冷了,这是怎么回事?谁这样大的胆子?
  朱文祯慌张握着太后的手,笑说:晚上没注意磕到了。
  太后闻言面色丝毫不见好转,你父皇为难你了?岂有此理,他如何下得去手?说着就要替自己孙子讨说法。
  朱文祯生怕太后当真待到皇帝下朝后把人喊来,赶忙左右看看,转移话题,皇祖母,怎么不见沐妹妹?
  原本昨晚朱文祯对待指婚的抗拒态度是让太后有些心寒的,此时见他主动问起朱沐,神色便缓和许多,她一早便被泽儿喊出去了,此时泽儿该去早朝了,想必她待会就回来了,你在我这等等。
  朱文祯点头应了。
  他想要找朱沐讲清楚,不论长辈如何安排,想必朱沐与他一样也是无辜的,他们应当站在同一阵营,反对这门亲事。
  可朱沐却并未像太后预料的那样很快回来,朱文祯直等到早朝时间过了也未能等到她人。
  太后命人出去寻人,又怕朱文祯一个人无聊,像往常一样将库房里新收的贡品都端出来,让朱文祯挑喜欢的带走。
  老人家要这些贡品放在身边并无甚用处,反倒是送给了孙子孙女们,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更能让她开心。
  朱文祯便不与皇祖母客气,上前去挨个挑拣着,查看了一圈,他最后拿了最靠外头的一个纸盒,很是满意。
  朱文祯这次入宫以来始终怏怏的,这还是头一次打从眼底笑出来,太后忍不住也凑上去看,让我看看,湘儿寻了什么宝贝这样开心?
  朱文祯便将那纸盒打开来给老人家看,是一盒笔墨套组。
  太后奇道:湘儿何时这样用功了?竟会喜欢这笔墨纸砚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外头朱沐与朱文祈结伴回来了,两人一路有说有笑。
  朱文祯朝外看去,远远见朱文祈轻揽着朱沐肩头的模样,眉头便拧起来。
  朱沐原本还朝朱文祈笑得开心,转头看到朱文祯,笑容顷刻凝固了,先朝太后一礼,后又沉着脸喊了朱文祯一声湘君哥哥。
  朱文祯面色不虞回了一礼,看向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摆摆手,你们出去玩罢,我去里头歇一会。
  待太后离开,朱文祯转头瞥一眼朱文祈,这才对朱沐道:沐妹妹,那指婚一事
  湘君哥哥,指婚一事我事先也并不知情,朱沐打断他,我也是来了宫里才听父亲说起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我也不想不想与你
  如此便好,朱文祯替她把话说下去,我二人齐力,必定能说服长辈们的。皇叔那边,还望沐妹妹可以多费些心,帮忙劝劝。
  朱沐用力点头答应了,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抬头看着身边的太子。
  朱文祈亦是朝她浅笑着,微微点头。
  朱文祯眉眼愈发冷了,来到太子身边,泽臣,我有话与你说。
  朱文祈便应一声,附在朱沐耳边轻声道:我待会回来找你。跟着朱文祯出去了。
  刚一出门,朱文祯便冷道:你在做什么?!
  朱文祈微微愣住,哥哥在说什么?
  你与朱沐你在勾引她?
  朱文祈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来,湘君哥哥怎的这样说?我与沐妹妹互生爱慕之情,有何不可,怎的到哥哥嘴里就变得这样不堪?何谓勾引?
  泽臣,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这样装模作样,朱文祯眉头紧紧拧住,你先前说的帮我,就是这样帮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忙。
  朱沐她年纪还小,心思单纯,你这样利用她的感情,未免太卑鄙了些。
  朱文祈冷笑出声,湘君哥哥凭什么说我是利用她的感情?你怎知我不是真心喜欢她?
  你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她?
  为何不可能?朱文祈轻挑眉毛,你都能喜欢那贫民写手,我为何不能喜欢朱沐?
  第32章
  朱文祯知道弟弟是在强词夺理,可他却无从反驳,毕竟他也不能把朱文祈的心剖开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真心二字。
  朱文祯有些无力地问:你究竟想怎样?
  朱文祈盯着哥哥一双眼看,哥哥与小可预备怎样?要收他去府里做脔宠?
  自然不是!朱文祯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我会给他个正当的名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