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剑见小孩歇了动作,便转手把长剑收在腰侧,松了小孩的后领放在身前。
  等了半晌,小孩还是直勾勾的望着他。
  他轻咳两声,这小子看着聪明,怎么还没动他就吓傻了,只能再放轻声音:
  你可是从若君子手下跑出来的?
  绯红的薄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小孩陡然清醒过来,听他声音格外耳熟,那柄古怪的旧剑也惹眼极了。
  这才意识到他是谁!
  若不是昨日他出手相助,自己恐怕已经死在若君子的手中。
  既然有这层关系,小孩连忙回神,脆生生的答应:对!
  又压下心头的感激,急问道:
  昨日是你救下我的,你还记得吗?
  方星剑是冲着鱼鳞去的,随手救下的人倒是记不太清,只隐约记着有个小孩,便随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可知若君子府中有鲛人吗?
  小孩瞳孔一缩,遇见恩人的喜悦顷刻被浇息,甚至紧张的退后两步,咽了咽口水,哆嗦道:
  你,你如何知道?
  *
  温紫宜胸腔快速起伏,一脚踹开脚下重伤的人,柔光剑摆出攻击的姿势。
  握住柔光的指尖已经在颤抖,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丹田内灵气消耗一空。
  自进了白星桦的门下,这样的围攻毒打已经是家常便饭。
  对面的人是白星桦首徒,扶香巧。
  她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便宜师弟,只觉得哪都不顺眼,挥挥手让人把被打败的弟子拖出来,又道:
  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你的魔尊师尊教了你多了不得的招数呢。
  修士们将他团团围住,防止温紫宜跑出去。
  他不过筑基五层,扶香巧竟然出动这么多半步金丹的修士,还真是看得起他。
  温紫宜讽刺的勾唇,紧握着手中的柔光剑,鲜血汇聚流到剑穗上,吸饱沉坠,又在眨眼间恢复轻飘飘的原状。
  可见制作者的精心和体贴。
  扶香巧抬抬眉,有些兴趣,颐气指使的点着他手中的柔光,吩咐家奴:
  把他的剑拿来我看看。
  谁不知道方星剑最喜爱这个徒弟,若是留下一两样好东西,也不为过。
  虽说她不一定看得上,但能借此多羞辱温紫宜两分,也是美事。
  温紫宜侧身退后两步,警惕的对着周围的修士。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修士已经射出银纱,完全包裹住他的手腕。
  只轻轻一掰,便响起咔的骨碎之声。
  温紫宜闷哼一声,柔光剑无助的落到空中,又被银纱席卷送到扶香巧面前。
  手腕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他面色惨白,紧咬后槽牙,眼中的凶光几乎可以杀人。
  柔光剑上的剑穗被那女人狠狠扯下,鲜红的蔻丹映衬着雪白的流苏,她打量着温紫宜的怒火,仿佛在看戏一样愉悦。
  竟然是灵蚕丝编制的剑穗,怪不得这样厉害。
  她挑衅的勾唇,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碾碎剑穗,风一吹过,连粉末都没有留下。
  哐一声,光秃秃的柔光剑便被她扔在地上。
  你这幅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不错,像极了被人棒打的落水狗。
  下次再不长记性缠着师尊,我可就把剑也一并打碎了。
  扶香巧掩唇轻笑,施施然带着一众修士离开这片寂静的竹林。
  只剩下断手的温紫宜,跌撞的站起身,上前捡起柔光剑,扯下一块衣袖,细致的擦干净其上的枯叶泥土。
  直到擦拭到剑柄处,他却怔在了原地,垂眸无声。
  那里空着一个小小的孔洞,本是系着剑穗的。
  恍惚间,回忆如针尖麦芒无孔不入,方星剑的身影在眼前重现。
  白天为宗门庶务忙碌的师尊回到寝殿说寝殿都是高看了他,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摆着简单随意的家具。
  恐怕整间屋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扶香巧的一样首饰值钱。
  他就点着灯火,坐在小木桌前把灵气注入灵蚕线中。
  灵蚕线本就娇贵,对灵气要求苛刻。
  他左手边是断掉的一大捧灵丝,右手边才是好不容易做好的几根灵线。
  日以继夜,最后做出一个漂亮的流苏剑穗,为他挂在柔光剑上。
  温紫宜一贯的嫌弃,有着闲工夫不如多练练修为,反倒做什么劳什子的剑穗。
  方星剑也并不恼怒,只是微笑着示意他这是一件可以护身的法器,坠在剑上也无伤大雅。
  耗费无数精力灵力做出来的剑穗,光是坏掉的灵蚕丝就能织一件长袍,他只是轻飘飘让温紫宜别摘下来。
  再无他话。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恐怕真要以为这剑穗平平无奇。
  方星剑坠入魔域之后,所有他的痕迹全都被消除。
  他手中还剩下的,除了柔光剑外,就只有这根剑穗了。
  温紫宜愣愣的盯着小孔,不自觉地抚摸剑柄纹路。
  一阵惶恐和无助袭上心头,好像被碾碎的不是剑穗,而是方星剑存在的证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垂下长睫遮住眼里浓得化不开的阴沉,在对自己洗脑念叨:
  是我杀了他,我怎么会后悔呢?
  坏了就坏了吧,以后再买新的就好了,不过区区剑穗......
  心头却有另一个声音,惊雷似的响起:
  那为何你要留下他送的柔光剑呢?
  温紫宜再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的跪在地上,单手捧起长剑,像一座赎罪的沉寂雕像。
  艳阳高照,风吹的竹林簌簌的轻摇。
  半晌,唯有几点雨滴落在柔光剑上,闷闷的微不可闻。
  第5章
  房顶上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方星剑轻功了得,捉起小孩就找了处无人的房间,悄无声息的翻窗进去。
  房内无人,空荡的床板上落满灰尘。
  方星剑也不坐,放出灵识观察了一下环境,僻静又破旧的偏巷,很适合说话。
  小孩拍了拍胸口,喘平气息,说话都有些结巴: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句话没说就能和若君子杠上,现在还想去夺他看得如珠似宝的鲛人,这人,这人是不想活了吧!
  方星剑伸手关上破窗,平淡道:
  鲛人对我很重要,我想救她出来。
  小孩赤瞳瞪得大大的,挠了挠后脑勺,急的在原地转圈:
  肯定重要啊,别说你,对谁都重要啊!
  那可是鲛人,大哥,全天下就只有西锦城才有的鲛人!!
  若君子好容易偷偷摸摸搞到一条,监管严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怎么可能碰到她一根手指啊!
  方星剑点点头,唔了一声。
  监管很严,还有呢?
  小孩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急的头发炸起,这人怕是疯了,难不成对若君子一无所知吗?
  你听我说的话了吗?你知道若君子到底是谁吗?
  方星剑皱眉,顺着他的话问道:若君子?
  就是和你过手的魅魔,他可是城主的幕僚,万朝城中没人敢动他。
  小孩在万朝城中生长,自然对城中弯弯绕绕懂得更多。
  他生来就无父无母,长大些能看清模样,见着清秀就被花楼妈妈捡进楼中,当个小厮忙前忙后。
  好歹混口饭吃。
  年纪小小就圆滑的像条泥鳅,挨打不还手,挨骂还能把客人哄得消气,凭着一张小嘴,在花楼中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然而,自小长大的情谊,抵不过若君子一句话。
  若君子喜欢他的眼睛,要把他带回府中做炉鼎。
  整个花楼,没人敢拒绝,白天撂下话,晚上他就被收拾干净送进府中。
  他逃了又逃,城中却没有一个人敢包庇他。
  若君子三字,可止小儿夜啼。
  尽管是肆意妄为的魔修,也不敢站在若君子的对立面。
  他的颤栗并没有让方星剑紧张,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
  寂静破旧的房内,笑声脆而冷。
  小孩平白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你难道不怕他?
  方星剑没有回话,他身侧的长剑隐隐反射窗外的夕阳,晃得眼花。
  暖光照亮他的侧脸,线条流畅又锋利,小孩咽了咽口水。
  是啊,他怎么会怕?
  他可是在若君子手中把自己就出来、敢伤了魅魔的脸的人!
  他怎么会怕。
  小孩转忧为喜,赤瞳中点起火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奇的围着他转了一圈。
  站定在一旁,故作沉着道:
  我知道了,你救了我一条命,我会尽力帮你。
  我叫阿奚。
  方星剑略挑眉,不知这小孩想着什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情绪。
  不过他愿意配合总是省下些力气,虽然不见得会全信。
  既如此,那给我讲讲关于鲛人的事吧,阿奚。
  阿奚虽然圆滑,终归还是个小孩,对若君子的恨意溢于言表,能遇见对付他的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鲛人在阿奚进府之前就在。
  虽然看管的很严,但阿奚天生就没有存在感,人又小巧敏捷,出逃的时候误打误撞闯进了鲛人的房间。
  鲛人是非常聪明灵活的种族,只要高歌,别的鲛人不管在哪都能听见。
  鬼市上偶尔会有意外捉到的鲛人售卖。
  阿奚也曾听花楼中的贵客提起过,那些鲛人无不是被毒哑喉咙,还得带上面具,保证他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才会推出去任人竞拍。
  然而关在若君子府中的鲛人,生活在一只几乎装满屋子的琉璃缸中,缸里细心的铺设白沙红珊瑚,还有五彩缤纷游来游去的小鱼。
  她身上也没有锁链,露出灿若珠光的面容,甚至还能开口和他说话。
  阿奚壮着胆子问了两句,就被外头的侍卫察觉,连忙拽了出来。
  他吞了口唾沫,打量方星剑的神情,试探的问道:
  那鲛人没被绑起来,也没有毒哑喉咙,只要她想走,叫上一声整个府里的人都能睡着。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啊?
  方星剑思来想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处境。
  阿奚不知道,这只鲛人恐怕就是宫向笛的妹妹,宫无忧。
  她若是叫上一声,爱妹如命的宫向笛恐怕就直接从西锦城杀过来了,区区若君子,怎么能和魔域中四位城主相提并论。
  可她却宁愿安居一隅,在若君子的府中当一个侍妾炉鼎?
  这件事已经超出方星剑的意识范围,他不懂情爱,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做出这种反应。
  但宫无忧一定是他敲开西锦城大门的钥匙。
  若想恢复丹田重新修炼,就得把宫无忧给宫向笛带回去。
  思及此,方星剑蹲下身,难得的带上笑意,整个人散发出温和的气息。
  仿佛当初细心体贴的圣父师尊。
  只是换了个芯子,没了一心为人的包子馅,反倒揣着小算盘做打算。
  阿奚紧张的大气不敢喘,圆溜溜的赤瞳一眨不眨的盯着方星剑,即使被白纱遮住,他也觉得那双眼睛正期待的看向自己。
  阿奚挺了挺胸膛,暗下决定,不管方星剑说什么,他都一定要答应!
  方星剑轻轻开口,语气如三月春风拂面,说出的话却让阿奚当场楞成冰棍:
  阿奚,你能带我去见见那位鲛人姑娘吗?
  *
  方星剑没猜错,他眼上的白纱确实是件法器,而且不只能隔绝气息,也是一样追踪仪。
  赤玉寻着他的脚步,径直走到万朝城的门口。
  夜色沉如水。
  这个时候,往往很少有人进城。
  守卫三听到声响,从瞌睡中转醒。
  来人身量高挑,黑袍盖住了他大部□□形,只漏出高挺的鼻尖和细碎的乌发。
  进出城门的多是些有名有姓的贵族,装腔作势又没打赏,守卫们表面恭敬,转头就悄悄吐口水。
  他们最喜欢的,面前这种好欺负的魔修。
  既没有姓氏,打扮也怪异,怕不是哪家跑出来的奴隶。要想进城,就得交上些费用,让他们通融通融。
  守卫三痴痴地笑了两声,心想今日总算能赚些零碎,大声斥道:
  你是哪家的人!
  黑袍人察觉到他的存在,略微抬起下巴,帽檐顺着他的额发往后滑动一点,露出纯金的双眸。
  他只漠然督一眼,守卫三就僵在了原地,宛若活死人。
  黑袍人和守卫三擦肩而过,像是一道孤影,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直到他渐渐步远,守卫三才像溺水之人终于抓到浮木,啪的趴跪在地,用力拉扯着喉咙,急促喘息。
  旁边的守卫四忙赶过来将他扶起,给他顺了顺气,问道:
  怎么回事啊,刚才那人不是没给钱吗?怎么放进去了?
  守卫三小腿肚子都在发抖,一张脸比番茄还红,几乎软瘫在守卫四的身上,半天没有回话。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说不出口。
  他的舌头都恐惧的缩成一坨,酸水咸水淌了满嘴。
  金瞳浅浅一睹,威压就尖锐的射向他一人,若不是他高抬贵手,恐怕现在已成一滩肉泥。
  守卫三呆滞的靠着同伴,任由旁人帮他顺气,劫后余生的想到:
  他的实力,就算比上城主金池,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甚至......还能强上几分。
  魔域,什么时候要多第五位魔王了吗?
  *
  疯了,真的疯了。
  方星剑疯了,带着他来闯若君子府上的阿奚也疯了。
  若君子的府上装潢的极尽奢华,大门口的匾额都是挥金而落,城主金池亲书的君子府三字。
  是阿奚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三个字。
  两人躲在街边的暗处,阿奚悄悄拉了拉方星剑的衣袖,小声迟疑道:
  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想,那鲛人自己都不想走,你这样不是棒打鸳鸯吗?更何况,你若是强行带她走,这么多护卫你能打的过吗?
  阿奚的个子刚到他腰部,说话声传来,方星剑有些恍惚,竟然想起温紫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