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羡余从谢承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掉头往回走,我只是突然在想,我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若我像话本里的赵无涯那样闯荡江湖,能像他一样,即使遭人暗算而失明,也能忍辱负重成为一代盲侠吗?还是会犹如孤雁飘萍,徒惹爹娘担忧?
  他这话半真半假,谢承听完却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一声,翻身下马走到姜羡余身侧,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走吧。
  回家。
  见谢承不再追问,姜羡余暗自松了一口气,跟上对方的脚步。
  他知道谢承熟知他秉性,肯定不信他会因一时困惑就放弃原先的执念,但这已是他如今能想到的最好说辞。
  剩下的,只能靠行动来佐证。
  两人回到城内,街市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摆摊的小贩说着熟悉的扬州话,间或夹着官腔,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朝食飘着香,一切都是姜羡余熟悉的模样,是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的亲切的烟火气息。
  他陶醉地吸了吸鼻子,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拽着谢承的手腕朝前跑去。
  阿伯,来两碗虾籽云吞面,一份烫干丝!
  好嘞!
  面摊的老伯抬头瞧见他,乐呵呵笑道:这不是小余吗?听说你今儿早上又挨揍啦?
  阿伯话音一落,附近的摊贩食客都朝姜羡余看过来,满脸兴味。
  姜羡余:
  他挨揍的事这么快就传遍了集市吗?
  一旁的谢承无声弯了弯唇角,越过他将马栓在巷口树下,在小摊边坐了下来。
  姜羡余闻着虾籽面汤浓郁的香味,还是像肚子里的馋虫妥协,舍弃面子随众人笑话。
  阿伯端上云吞面的时候还不忘调侃:方才刘府的管事来吃面,说他家老爷正等你回去修屋顶呢!
  姜羡余:
  忍着害臊吃完云吞面,姜羡余赶紧拉着谢承回家。
  真不要我同你回去?姜府门口,谢承不放心地问他。
  姜羡余摇头:总不能每回都要你来帮我开脱。
  谢承点头,又叮嘱:若是还挨揍,别顶嘴,嚎得惨一些。
  姜羡余:
  精还是你精,受教了。
  你也快回去吧。姜羡余担忧道,若是被谢伯伯发现,你可千万别承认。就说就说只是顺路跟我去金陵看段大哥。
  谢承点了点头,朝姜府大门扬了扬下巴,去吧。
  姜羡余犹如慷慨赴死的壮士,深吸两口气,迈入了姜府大门。
  然而,预想中府中上下四处找他的场面并未发生。
  家中镖师和仆役不知在忙什么,抬着箱笼来去匆匆,见了他只来得及唤一声二少爷,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姜羡余:
  要不是众人还冲他打招呼,他还以为自己又变成鬼了。
  正当姜羡余准备拦个人问问的时候,小师弟苏和牵着马过来,看见姜羡余,急忙冲他招手:三师兄!快!大师兄回来了!
  姜羡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大哥回来了!
  怪不得今早挨揍都没见大哥出现,原是前世这个时候,大哥带镖去了蜀州,恰好是今日回来。
  姜羡余连忙跑向主院,大哥!
  主院正堂,姜父姜母正拉着皮肤黑了些的姜柏舟说话,问他此行是否顺利。
  听见门外的动静,三人一致回头看向姜羡余。
  这幅场景有些熟悉,姜羡余不禁停下脚步,立在院门外,鼻尖慢慢发酸。
  前世谢承带着他的尸身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场景。
  爹娘和兄长在家等了又等,听见谢承带他回来的动静,齐齐看向门外。
  视线一致落在谢承身后的棺椁上。
  娘亲跌跌撞撞跑上前,扶着他的棺椁失声痛哭,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父亲抱住娘亲,自己却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抬头亦是老泪纵横。
  大哥死死盯着棺木,目眦尽裂,泪流满面。
  姜羡余不敢再回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酸楚与悔恨,朝父母兄长走去。
  爹,娘,大哥。他的嗓音带着微弱的鼻音,有着明显示弱的意味。
  姜父心软了几分,但还是冷哼一声,训斥道:你还知道回来!
  谁知姜羡余扑通一声跪在三人面前:我错了。
  他低下头,态度诚恳,语气郑重:我不该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以后再也不会了。
  姜父虽然待儿子徒弟严厉,但向来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抽他们棍子都要他们站着挨,从来不罚跪。
  姜羡余这一跪着实将他和姜母吓了一跳。
  姜父朝姜母看了一眼,轻咳一声,背起手道:算你小子识相!再有下次,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姜母垂眸看向姜羡余:真知道错了?
  姜羡余抬头看向她,他娘如今还是貌美如花、英姿飒爽,不像五年后,为他这个不孝子白了头发,隔三差五呕血不止。
  思及此,姜羡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姜母小腿,哽咽道:对不起娘亲,儿子让您担心了。
  姜母被他扑得差点没站稳,幸而姜父在后头扶了一把。
  但心里的火气也被这一动作彻底扑灭了,儿子哽咽的语气更叫她心软,于是拍了拍姜羡余的后脑勺,行了,起来吧。
  姜羡余诧异抬头:啊?这次不罚我吗?
  姜母轻轻揪住他的耳朵,慈爱微笑道:想什么呢傻儿子?对面的墙面和屋顶还等着你修呢!还有送给各家赔礼,都从你私房钱里扣。
  娘也是今天才知道,乖崽竟然存了不少私房钱。
  藏在小包袱里,准备离家出走。
  姜羡余:
  他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大哥,救我。
  姜柏舟将他脑袋拧了回去,拍了拍:好自为之。
  接着,姜母说起中午给姜柏舟接风洗尘的菜式,还说要亲自下厨。
  无人在意的姜羡余只能灰溜溜爬起来,扛着梯.子去修墙补屋。
  却不知等他走出院门,屋里的谈话就停了下来。
  姜父:夫人以为,小余这回可是转性了?
  姜母不以为然:且等着吧!过不了几天肯定故态复萌,闹着嚷着要去浪迹天涯。他那些武侠话本,我也要给他缴了。
  姜柏舟想了想,道:小余若是真想去外头闯闯,不如让他随我一道走镖。
  姜父闻言点了点头,这也是个办法。
  姜母抿唇没有说话。姜柏舟道:娘亲放心,我一定会照看好他。
  对你我自然是放心姜母顿了顿,抬头望向院外。
  屋檐与院墙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空,连一片云都瞧不见。
  她轻叹一声,罢了,总不能把他囚在家里一辈子。
  姜羡余掏出身上仅剩的银钱,让仆人去买新瓦,自个儿先去李伯父家修墙面。
  将刀背和木箭造成的痕迹修补平整,再重新刷一层墙灰。
  来往的邻里见着他,都要打趣一句:哎哟!咱小余这刷墙的手艺见长啊!
  姜羡余厚着脸皮八风不动,隔绝一切骚扰。
  他动作很快,刷完墙,买瓦的仆人还没回来,便飞到刘叔家屋顶上发起了呆。
  六月的日头毒,行人都避着走,只有姜羡余贪恋这灼热的温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真的活了过来。
  待到脸颊晒得滚烫,买瓦的仆人终于挑着扁担回来。
  一起出现的还有谢承。
  姜羡余刷一下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谢承揽着一摞瓦片飞上房顶,递给姜羡余,瞥见他脸上带血的划痕,蹙眉问:怎么不上药?
  小伤,都已经结痂了。
  姜羡余用手背蹭了蹭脸,接过瓦片,问他:谢伯伯没发现吧?骂你了没?
  姜羡余想到前世谢承为了给他建墓同家人闹翻就心有余悸,生怕自己连累谢承。
  却听谢承道:没有。
  那就好。
  姜羡余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当时谢承马背上的行李,低声问:你行李呢?
  谢承弯着腰砌瓦:识墨收起来了。
  姜羡余倒是没注意,原来自己东窗事发的时候,谢承的书童也在场。
  但识墨这家伙向来机灵懂事,想必第一时间就替谢承藏好了尾巴。
  姜羡余彻底放下心来,见谢承干活的动作比自己还快,忍不住弯起唇角,许诺道:待会请你吃咸豆花。
  谢承闻言瞥向他:你不是被没收了私房钱?
  你怎么知道?!姜羡余惊到,我哥告诉你的?
  嗯。
  仆人爬着梯.子给两人递瓦片,谢承接过来,继续道:师兄给了我一张银票,让我给你花。
  还是大哥疼我。姜羡余抿嘴笑,朝谢承伸出手。
  谢承却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帮你管钱。
  原话是:省得他有钱了又想离家出走。
  姜羡余: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谢承见他垮下脸,不禁弯了弯唇,放心,我不贪你的。
  姜羡余怔了下,差点接不住谢承的玩笑话。
  记忆中,谢承同他嬉笑打闹已是十分久远的事情。
  他化作鬼魂跟在谢承身边那一年,更是从未在谢承脸上看到过笑容。
  除了与他同葬那一刻。
  姜羡余深吸口气,暂时甩掉那些沉重的记忆,冲谢承笑道:那待会我请客,你付账。
  谢承回以一丝浅笑:嗯。
  只是两人修好屋顶已近正午,姜羡余想了想,邀谢承随自己回家吃饭。
  我娘今日亲自下厨,肯定有咱们爱吃的狮子头。
  两人从小到大没少互相蹭饭,所以谢承也没推辞,同谢府的门房说了一声,跟姜羡余去了隔壁姜府用饭。
  后者还在那喋喋不休:晚间咱们再去吃咸豆花,还有蟹黄汤包。
  谢承:嗯。
  明日呢?明日要不要去聚仙楼用朝食?
  谢承停下脚步看向他:明日得去书院,你功课写了吗?
  姜羡余:?!!
  竟然还有这事?!
  第四章 今生:扬州书院谢承觉得,有什么事情
  晨光熹微,姜府练武场却是一片刀光剑影。
  少年身着黑色劲装,束袖束腰,手持长剑,脚踩长靴,与同样打扮的执刀青年比试过招。
  姜父领着姜柏舟和小徒弟苏和观战。
  只见少年步履轻盈,身形诡谲,剑势凌厉多变,以巧劲卸刀势,用快攻制蛮力,不过百余招,就将身形壮硕的执刀青年逼得节节败退。
  继而剑刃擦过刀锋,削至刀柄,少年手腕一转,剑柄撞向青年腕筋,一把震落青年手中长刀。
  好!
  小师弟苏和率先鼓掌叫好,眸光闪闪,崇拜地看着姜羡余,三师兄好厉害!
  青年握着震麻的手腕爽朗一笑:师兄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姜羡余收剑入鞘,朝青年拱了拱手:承让承让,磊哥让我讨了巧罢了。
  郭磊虽是他的师弟,但年龄比他大哥还长两岁,姜羡余便也喊对方一声哥。
  姜父本想挑挑毛病,免得姜羡余骄傲自满,但对方今日的表现着实可圈可点,让姜父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去哪里偷了师。
  姜羡余如今的身手可不全是十七岁的少年所有,还有他前世闯荡江湖数年的积淀,在姜父等人看来,可不就是一日千里的进步?
  就连一旁的姜柏舟也抽出长刀跃跃欲试:来,同大哥过两招。
  小师弟苏和也连忙举手:我也要我也要!
  姜羡余却拔腿就跑:不来不来!我还得去书院呢!
  姜父望着他遁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忍不住笑骂他一声皮猴。
  离了练武场,姜羡余没直接回屋,而是飞檐走壁穿过几个院落,直奔隔壁谢府。
  他落在修竹院院墙上,看见谢承的书童识墨端着水进屋,朗声道:识墨,你家少爷起了没?
  识墨扭头看见他,笑容格外亲切,起了起了,正要洗漱呢。
  姜羡余:行!告诉你家少爷别吃早饭,我带他去吃聚仙楼。
  识墨:诶!
  屋里晨读的谢承听见动静,推开窗,却只来得及瞥见姜羡余跃离墙头的背影。
  他目光落在墙头,蹙眉陷入深思,直到识墨唤他才回神。
  不一样,这个同以往别无二致的早晨,给了他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从昨天开始,就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姜羡余回屋里洗了澡,换上书院统一发的白袍,又嫌那宽大的衣袖和裤腿碍手碍脚,便戴上娘亲缝制的青竹箭袖,又将裤腿扎进长靴,只留长袍做遮掩。
  这等不伦不类的打扮被夫子骂过许多次,却又偏叫姜羡余穿出一种不同于一般书生的飒爽劲,久而久之还有学子效仿,夫子无奈,便也随他们去了。
  姜羡余最后理了理发冠,将昨日在谢承指点下写完的功课装进书兜。
  要知道,前世离家多年的他,当真将少年所学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谢承帮他,这份功课还当真完不成。
  就是把谢承气得够呛,差点怀疑他是不是脑子里只有米田不,《盲侠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