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情况就是,皇帝快死了,太子想登基了,邵王要造反了,北边已经逐步失守,大楚内忧外患,犹如一盘散沙,聪明人已经逃命去了。
  昭宁帝现在对朝廷已经没有任何掌控力,充其量就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傀儡皇帝。
  换句话说,天一门已经不必再听命于朝廷,只要找到解药,便自由了。
  曲淳风却什么都没说,只见把那叠药方缓缓塞入怀中,然后一言不发的从地上起身,推门走了出去。明宣等人在外间守着,见他面色苍白,一副没了魂的模样,不由得吓了大跳,正欲上前询问,却见曲淳风径直出了门外,只留下了一句话:别跟着。
  洪观微死了,虽然他已经活的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可人死如灯灭,永远都回不来了,曲淳风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天一门的弟子都是孤儿,无名无姓,只有曲淳风四岁时父母不幸亡故,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彼时洪观微给门中弟子都赐了名,只有曲淳风,他说这三个字便很好,不需改了,留着是个念想。
  他待门下弟子皆若亲子,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便是误投朝廷,害他们身重毒蛊,可无论是曲淳风还是明宣明义,没有一个人怪过他。
  曲淳风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却没有看淡旁人的生死,他在朝廷多年,一直受昭宁帝驱使,就是为了保全洪观微,可如今却不知还有什么意义了。
  冷风迎面吹来,夹杂着熟悉的咸腥味,吹得衣袍翻飞不止,直到衣袍下摆被浸湿,曲淳风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海边,前方已无路,唯有茫茫大海。
  他停下脚步,面色茫然的席地而坐,大脑一片空白,所有事情混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团,却没办法和任何人说。
  他是大师兄
  要保护好师门,也要保护好师弟
  曲淳风从小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受着,洪观微死后,天一门现在只剩他一个能担事儿的了,他不能倒,他一旦倒了,底下的师弟也就倒了。
  冷水逐渐浸没身体,一阵阵冲刷而来,遍体冰凉。
  临渊把族人带离后,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曲淳风他们,最后寻着气味一路寻到了岸边,却见那块愣木头正一个人坐在礁石上,望着远处发呆,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临渊找了他许久,见状游过去,然后扒在礁石边喊了曲淳风两声,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只能用动了动尾巴。然后甩了一波水在他身上。
  曲淳风这才惊醒,他下意识抹了把脸上冰凉的海水,抬眼看去,却见临渊正在一旁盯着自己,墨蓝色的鱼尾还在轻轻摆动,显然是罪魁祸首。
  曲淳风怔怔看着他,罕见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偏头移开视线。
  临渊游过去,拽着他的衣角歪头问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哪怕曲淳风一个字都没说,他似乎也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曲淳风对上临渊关切的目光,喉结微动,像是堵着什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片刻后才缓缓闭眼,低声道:我师父死了
  他说:我没师父了
  他不该把这句话对面前的鲛人说出来的,但鬼使神差的,就是说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临渊发现曲淳风的眼睛有些微微发红,像是要哭了,指尖一紧,莫名有些无措,他挪着尾巴坐到了岸边,犹豫一瞬,然后伸手抱住了曲淳风:你别哭啊,你师父死了,我做你师父好不好?
  曲淳风:
  第117章 逃命进行时
  鲛人到底还是单纯,想的也简单,他只以为曲淳风是因为没了师父所以才难过,掰着手指,和他认真阐述拜师的种种好处:我当你师父之后,可以教你捉鱼,教你游水。
  还可以教你吐泡泡,但临渊觉得这个曲淳风肯定不会学,就没有说。
  曲淳风:
  曲淳风心里原本是真的沉重,但听见他的话,只感觉自己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哭是哭不出来了,但笑也笑不出来,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实在难言。
  幸亏他没说自己父母双亡,否则这鲛人只怕还要当他的爹娘
  曲淳风垂眸,看向鲛人紧紧抱住自己腰身的手,对方尖锐的指尖都乖顺收敛了起来,到底没推开,只说了两个字:不必。
  临渊:什么不必?
  曲淳风:不用你教。
  临渊好奇:为什么不用我教?
  曲淳风抿唇:不用就是不用。
  临渊问他:那你会捉鱼吗?
  曲淳风自然是不会的:
  临渊又问:那你会游水吗?
  曲淳风还是不会:
  临渊紧了紧手臂,竭力想把面前这个人类抱进怀里,但奈何自己太过纤瘦,仅能抱住一半,拍了拍曲淳风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你看,你什么都不会,还不愿意学。
  曲淳风闻言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必和一条鱼计较这些,又咽了回去,动了动身躯想把临渊推开,谁料被对方更加用力的抱紧,只得放弃。
  鲛人是冷血动物,临渊的身上从来都是冰冰凉凉的,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曲淳风不开心了,得让他开心一些:我给你摘果子吃好不好?
  曲淳风摇头。
  临渊又问:那我给你找珍珠好不好?
  他乖乖的坐在曲淳风身边,墨蓝色的长发衬得肤色极白,唇色极红,一副妖气横生的长相,在这名人类男子面前,偏偏眼神单纯的如同一张白纸。
  曲淳风听着临渊一连串的问句,抿唇不语,心想这鲛人不厌其烦,莫不是想哄自己开心,这个念头一起,就怎么也压不下了。
  曲淳风视线落在临渊颈间带着的古玉坠子上,伸手摩挲片刻,静默一瞬后,忽然低声道: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身世,那些师弟见他一直带着这坠子,且轻易不让触碰,便以为是师父赐的,故而才如此珍惜。
  临渊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动了动尾巴,有些紧张的问道:那你父亲呢?
  曲淳风摇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死了。
  他只记得自己幼时战乱割据,四处都在打仗,后来家人整理财物,一路南下逃亡,谁曾想遇见山匪,都死了个干净,他侥幸留下一条小命,最后被云游的洪观微带回了京城。
  也许因为当时年纪小,对爹娘都没什么记忆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至于太过伤感。这天下时局如此,分分合合,生逢乱世,实在有太多无辜的人都丢了性命,只盼如洪观微卦象中所言,楚国气数已尽,北有明君而立。
  曲淳风不由得看向了自己手中所持之剑,剑身清楚刻着上善二字,可前世它沾了太多的血,如今想来,难免有些讽刺。
  远处海面波澜壮阔,一浪越过一浪,好似那朝代更迭,曲淳风将剑缓缓收入鞘中,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对临渊道:我日后,再不会捉鲛人了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长剑,登天子庙堂,立不世之功,曲淳风不恋荣华,只盼心中有是非曲直,不要再像从前般盲目痴愚。
  想通这一点后,他心中似有一块巨石悄然落了下来,卸下千斤重担,困扰多年的瓶颈竟隐有松裂之象,假以时日,修为便能再上一层。
  临渊听见他的话,一个反身直接将曲淳风压在了地上,身后映着大片的橘色晚霞,因为背着光,看不太清神情,只有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剔透漂亮,因为过于高兴,鱼尾一个劲的摆动:真的吗?真的吗?
  曲淳风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吓了一跳,本能把临渊接入怀中,听见他的话,怔愣一瞬,然后认真点头道:自然是真。
  曲淳风是不会明白临渊有多高兴的。
  在族人与伴侣间抉择,本就是一件为难的事,临渊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中的犹豫踟躇其实并不比曲淳风少半分,如今听他说出这句话,比得到一堆亮晶晶的财宝还要高兴。
  临渊趴在曲淳风身上,亲了亲他的侧脸,柔软精致的唇带着微凉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拂过,曲淳风不自在的偏头避开,白净的耳根子瞬间红了个透彻,临渊见状没忍住轻轻舔了舔他的耳垂,语气单纯的道:我相信你不会害人的。
  曲淳风那么好,怎么会害人呢。
  曲淳风闻言,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事,生平第一次,心中升起了些许悔意,他犹豫着,抬手将临渊墨蓝色的长发捋至耳后,又摸了摸对方尖尖的耳朵,然后点头嗯了一声。
  临渊舔了舔他的耳垂,又顺着曲淳风的脸侧一路吻至唇边,最后搂住他的脖颈,熟练撬开他的牙关,曲淳风习惯性挣扎了一瞬,最后又适应下来,缓缓搂住临渊纤细的腰身,然后将他压在了身下。
  就像明义所说,他们大师兄就是喜欢假正经。
  临渊低低喘息,声音带着鲛人特有的甜腻蛊惑,眼尾被曲淳风亲的有些泛红,修长的鱼尾轻摆,有些难耐的在他身上轻蹭。
  现在天色还未全黑,此处又是乱石滩,曲淳风自然不可能做些什么,险险打住了,他见临渊在自己怀中意乱情迷,伸手按住了对方的乱动的尾巴,犹豫着道:不如你先回海中吧。
  临渊嗅了嗅他衣襟上的檀香:那你呢?
  曲淳风避开了他的视线:在下先回府衙。
  临渊:
  他做了大半辈子鱼,确实没遇见过这种事,亲一半了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结果曲淳风说要各回各家?
  临渊尾巴一甩,这次不是轻轻的,而是重重的,乱石都飞溅了起来,气鼓鼓的:为什么!
  曲淳风道:在下处理完一些事,会去找你的。
  临渊再也不信他了,又生气又委屈:你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没来找我!
  曲淳风也不生气,抬袖挡住那些飞溅的碎石,低声承诺道:这次是真的。
  现如今北边城池接连失守,敌军要不了多久就会攻进楚国,届时必然又要有一番争斗,曲淳风打算囤些粮草药材,和天一门众人去之前那个远僻的海岛暂住,等战乱平息了再出来。
  然后
  然后等明君立稳,天下太平,便在海边建一座木屋,陪着这条鲛人罢
  只盼他能早日解了那蛊毒,免得门下师弟受苦。
  曲淳风从前是一块冷硬的冰,现如今冰棱融化,仙风俊骨,乍看去竟也多了几分温润,他想好后路,便也不再迷茫,打横将临渊从地上抱起,然后走入了海水深处,浪潮涌来,渐渐淹没了他的腰身。
  曲淳风将临渊放回了水中:十日后我便来找你。
  临渊一入水中,便灵活起来,他绕着曲淳风游了一圈,这才浮出水面,墨蓝色的长发湿漉漉滴着水,皮肤像一块毫无温度的玉石,没有丝毫瑕疵,只有那颗泪痣分明:那你一定要来找我。
  曲淳风点头:自然。
  他原本打算看着临渊离开,但对方偏偏一动不动,只得自己转身离开,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岸边走去,然而未走一半,只听临渊在身后遥遥喊道:你一定要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去找别的鱼了。
  曲淳风闻言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他有些狼狈的回头,却见那鲛人在暮色下背景看着他,笑的如妖精一般,然后悄无声息没入了海中。
  曲淳风慢半拍的收回视线,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临渊要去找别的鱼?
  找鱼做什么,吃吗?
  对方当初若真能开窍去找另一条鲛人当伴侣,曲淳风又何至于作茧自缚,有今日之境况,他摇摇头,又笑了笑,对临渊的话一句也不信。
  他拧干净衣袍下摆的积水,然后回了府衙,一进门却发现天一门众人都在等着他,一见自己回来,齐刷刷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道:大师兄,你刚才去哪儿了?
  是啊,我们担心死你了。
  我们满大街找你,就是没找到。
  他们大抵已经知道了洪观微羽化的消息,眼睛都有些不易察觉的微红,但在曲淳风面前却只字不提,生怕触了他的伤心事。
  曲淳风一一扫过他们,冰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缓和,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只道:你们随我来。
  语罢径直走入了内厅,明宣等人不明所以,见状只得跟上。
  曲淳风进入内厅后,示意他们把门带上,将那柄长剑搁在桌上,点燃一支烛火后,才出声道:现如今师父已去,楚国气数将尽,昭宁帝昏庸,太子年幼,朝廷乱做一团,眼见敌军连破数十座城池,只怕不日便会打入,这国师不做也罢,我们该早日另觅出路才是。
  天一门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事情已经严峻至此:大师兄,那我们我们该如何另觅出路?
  曲淳风道:师父临去时,曾卜一卦,言楚国已危,北有明君而替,如今之计,我们暂且择一地避难,等明君接替,朝局稳定下来,再商后路。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闻言自然无不答应: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听你的。
  曲淳风解开腰间的乾坤袋,稀里哗啦倒出一大堆东西,金银珠玉,古玩金锭,赫然是当初吴显荣贿赂他时所孝敬的,在桌上堆满了一座小山,在烛火照耀下能闪瞎了人眼。
  明宣没出息的咽了咽口水:大师兄,你要分给我们吗?
  曲淳风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将金银分成了若干等分,对天一门弟子道:你们拿着这些东西,去换成银钱,然后去采买米粮、药材、船只,我们躲避的地方是海岛,要备足份量。
  众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纷纷上前取过那些金银,没办法,出来的太急,财产都留在京城里了,只能暂借吴显荣的银子用用。
  思及吴显荣,曲淳风不由得问道:吴大人呢?
  明宣头也不抬,随口道:可能卖东西逃命去了吧。
  现在敌军马上就要打进来了,人人自危,吴显荣又没有以身殉国的气性,自然早早准备好跑路了。
  曲淳风皱眉:为何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