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整,但也只是堪堪齐整而已。远不到那一日江念所夸的程度。
  皇太后不悦道:好好写。
  江倦一听,心虚地换了只手。
  他是左撇子,不想好好写字的时候,就换右手来鬼画符。
  江倦换好手,又开始抄经,几行字还没写下来,皇太后却是问他:怎么是唐楷?
  唐楷不行吗?
  江倦迟疑了一下,换了一种字体,没多久,皇太后又道:行书?
  江倦听出她的诧异,只当皇太后还是不满意,只好再换一种字体,皇太后这次倒是没说话了,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怎么还不行啊。
  江倦有点绝望,他没法子了,又换了他会的最后一种字体,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写瘦金体。
  江倦的爷爷是位国学大师,他从小心脏不好,就被送在爷爷家静养。说好的陶冶情操、宁静致远,结果江倦被摁着描了一本又一本的帖子,也学了一种又一种字体。
  许久,皇太后缓缓地说:你竟擅长这么多字体。
  前几日,你哥哥说你写得一手瘦金体,笔锋清冽、挺瘦秀润,皇太后称赞道,今日一见,原来不止瘦金体写得好,唐楷、行书、颜体也都练到了纯熟的地步。
  江倦:
  原来如此。
  吓他一跳,还以为皇太后与他爷爷一样,嫌他没好好写字呢。
  不过还好他也会瘦金体,不然岂不是就露馅了。
  江倦庆幸不已。
  倒是可惜了
  皇太后又开了口,只觉得江倦处处都合她心意,可他既是离王妃,又生了副童子命格,她再喜欢,也不能如江念一般召进宫里。
  顿了一顿,皇太后轻飘飘地说:既然你会这么多字体,那就每一种字体都给哀家誊写一遍吧。
  江倦:?
  这算执法钓鱼吗?
  怎会如此。
  江倦内心很抗拒,光誊写一本,他可能都得不吃喝地写上一整天,更别说是誊写四本,何况站了这么久,他的脚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江倦犹豫地说:太后娘娘,我脚上有伤,站不了太久。
  皇太后看他一眼,笑吟吟地说:若是站不了太久,那就跪着抄完吧。
  江倦:
  不行,这么多他抄不完的,手也会疼。
  他得想想办法。
  江倦平日懒趴趴的,不爱动更不喜欢动脑子,可是一旦面临过度营业,咸鱼大业受到阻碍的情况,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困难,好让自己翻个身重新躺平。
  好比这一刻。
  写四遍简直是要鱼命,还不许他坐下来,江倦思来想去,他忍不了,决定划个大水。
  江倦低下头,重新握住了笔,又开始一行一行地抄写经书,仿佛已然接受现实,决定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写到天荒地老。
  皇太后见自己不需要再费什么口舌,对江倦的识时务颇是满意,她让宫女扶着自己坐下来,开始慢条斯理地饮用茶水。
  江倦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周围的环境,瞅准了铺着绵软红丝毯的地方,啪嗒一声,松了手里的笔。
  下一秒,江倦的手按在桌上,他蹙眉道:心口好疼。
  放在胸口处的手指缓缓收紧,江倦轻轻地喘着气,慢慢俯下身来,他额头贴在桌子上,动也不敢动一下,好似痛苦到了极点。
  皇太后一愣,记起江倦的心疾,霍然起身道:来人,快来人!
  宫女正要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慈宁宫外,也是一阵喧闹。
  王爷,未经太后娘娘传召,您不得入内!
  王爷!王爷!
  太后娘娘,王爷闯进来了!
  脚步声、呼喊声接连响起,四处乱成一锅粥,江倦也如愿倒在柔软的红丝毯上,一点儿也没摔疼自己。
  装病,他最行了。
  他可是资深心脏病患者呢。
  江倦安详地躺平装死,浑然不知有人大步走入慈宁宫,男人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委地的衣摆几欲扬起。
  砰!
  下一刻,薛放离面无表情地踹开门。
  本王的王妃呢?
  他笑得阴鸷不已,血色在眼底翻涌,浑身的戾气也大到好似才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第22章 想做咸鱼第22天
  宫女扶江倦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随即短促地惊呼一声。
  声音不大,可薛放离还是听见了,他望了过来。
  这一眼,他几近疯魔。
  江倦倒在丝毯上,衣衫堆叠,乌发倾泻一地。他的皮肤很白,却不是养尊处优的那种凝脂似的玉白,而是带着病气的颜色,像是白雪。
  丝毯一片艳色,他又闭着双眼,本就孱弱的少年此刻更显得单薄,比云烟还易散开,又比琉璃还易破碎。
  他一动也不动,好似了无生机。
  恍惚间,薛放离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眼前一片红色,既是猩红的血泊,也是上窜的火舌,女人一身嫁衣,手指攥住锋利的刀刃,血珠一滴一滴地落下。
  她笑得温柔,放离,你听我说。你这一生,来时无人期待,走了更无人牵挂,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
  薛放离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步子迈得不沉,也很缓慢,可一下又一下,宫女只觉得一阵骇然,巨大的压迫感让她浑身僵硬不已。
  薛放离向江倦伸来一只手,还未碰触到人,这只手又掩入袖中,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宫女,他冷冰冰地说:看看他怎么了。
  被这样凶戾的目光注视着,宫女惊惧不已,她含着泪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触江倦的鼻息。
  江倦:
  怎么会这样。
  他前脚刚昏过去,王爷后脚就赶来了,好像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这也太巧了吧。
  他要不要翻个面啊?
  如此尴尬的场面,江倦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思索了一下,逃避可耻但有用,决定继续装死,不过江倦还是特意控制着让呼吸更为平稳。
  还、还有气,宫女战战兢兢地说,王爷,王妃只是昏过去了。
  只是昏过去了?薛放离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她的后半句话,每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还不叫太医?
  宫女吓得一个哆嗦,是,奴婢这就去!
  说完,她仓皇起身,满头冷汗地冲出去。
  薛放离低下头,伸手拂开江倦脸上的头发,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可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全然浮出。
  滔天的怒火,无尽的戾气几乎要将他吞噬,这一刻,哪怕鼻息间萦绕着少年清而浅的气息,薛放离也无法再平静下来。
  他这一生,活在无尽的憎恨与厌倦之中,他什么也不在乎,更不曾想留下过任何人。
  除了江倦。
  皇祖母,好久不见。
  薛放离掀起眼帘,平静地开了口,嗓音冷冽如冰。
  皇太后抬起下颌,冷漠地问他:谁许你进来的?
  薛放离没理她,只是抬眼看向神台。许久,他淡漠地开口:皇祖母罚人,向来只罚跪,您让他跪了多久?
  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倒是记得清楚。看来那年哀家让你跪了一段时日,你尚且有印象。
  薛放离笑得凉薄,本王记忆犹新。
  皇太后叹了口气,怪哀家。住持一早便道你天生刑克,哀家不信,结果如何?
  你那母妃虞美人倒是让你生生克死了。
  皇太后感慨道:还好哀家及时找来了化解之法,才没让你这扫把星再酿成什么灾祸。
  薛放离安静地听她说完,微笑着说:究竟是不是本王克死的,皇祖母会不知道吗?
  您声称一心向佛,不问前朝事,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薛放离说,不是您不问,而是您想问也问不得,父皇他敬您,但他更恨您。
  你!
  皇太后面色沉了下来。
  自春深殿那场火后,她与弘兴帝的确生了罅隙,弘兴帝足有十年再未踏足慈宁宫,她怨过恼过,可弘兴帝就是不为所动,母子二人彻底离了心。
  她深居后宫多年,只是弘兴帝不愿见她,但弘兴帝到底为她保留了几分薄面,只说她一心礼佛,今日竟被薛放离直言说出,皇太后恼火不已。
  哀家才让人把你这王妃接进宫没多久,你就从妙灵寺赶了过来,你对他倒是上心,皇太后说,比起哀家,你倒不如担心你自己。他本就是薄命相,也不知捱不捱得了你这刑克命。
  薛放离缓缓一笑,他如何,不劳皇祖母费心。
  顿了一顿,薛放离问她:您让他跪了多久?
  江倦先是胡诌一通童子命格,又提起阿难大师,皇太后并未让他跪,但她并不打算如此相告。
  她贵为太后,就算真的让江倦跪了,他又能如何?
  皇太后笑了笑,你以为他是怎么昏过去的?
  薛放离颔首,眼底一片凛寒。
  皇太后又道:你既然还记得哀家也让你跪过,那也应当还记得如何化解,你若当真对你这王妃上心,不若也替他化解一番。
  薛放离没有搭腔,只是走向神台。佛祖端坐莲台,双目轻垂,眼神悲悯。
  他曾在此跪过十余日,身旁就是虞美人的尸身。一把锁落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腐烂,看着红颜化为烂泥,他恐惧过,他也哀求过,可无人理会。
  佛祖悲悯,他却未受过分毫。
  许久,薛放离一字一字道:本王不信鬼神之说。
  话落,他抬起手,广袖一挥而下,砰的一声,佛像被掀倒在地!
  你怎敢如此造孽?皇太后惊坐而起,你摔佛像,出佛身血,犯五逆十恶罪,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薛放离微笑道:我本就在地狱。
  他又挥袖一掀,牌位尽数扫下,本王不信鬼神,让本王的王妃跪他们受不起。
  皇太后气极,指着他怒道:这是薛家的列祖列宗,你怎敢如此?你这不肖子孙,你怎么敢
  薛放离漫不经心道:本王如何不敢?
  他们在天有灵,绝不会轻饶你!
  倘若他们当真有灵薛放离厌烦道,父皇欠我,她欠我,您欠我,他们也于本王有所亏欠!
  住持道本王是天煞孤星,孽根祸胎,薛放离说,皇祖母,您信因果循环,报应不息。
  那也该信您造孽太多,本王这是来讨债了。
  他笑了笑,浑身血腥气,可怖至极。
  皇祖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本王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皇太后指着他半晌,气到浑身发抖,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跌坐在椅子上。
  她怎么就忘了,他自然什么都不怕,光脚的又岂怕穿鞋的。她贵为太后,可薛放离却是个疯子,发起疯来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做,偏偏弘兴帝还有意纵容!
  皇太后急促地喘气,气得眼前直发黑。
  江倦的心情也很复杂。
  王爷以为他跪了太久,这才心疾发作昏了过去,又在帮他出头。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跪,更没有心疾发作,他只是想偷个懒。
  王爷好生气的样子。
  江倦十分心虚,后悔没有早点翻面,现在他再想翻面也晚了。
  太医已经赶到了。
  薛放离抱起江倦,让太医诊为他脉,尽管知道自己是有先天不足的设定,江倦还是不免有点紧张。
  王妃他
  太医皱眉道:脉来缓慢,又有歇止,此为代脉,主脏气衰微,会昏倒应是心疾发作,不过王妃似乎护养得不错,气血调和,暂时没有大碍。
  江倦松了口气。
  薛放离问:他什么时候醒?
  太医思忖道:这说不一定,但不会很久。
  薛放离嗯了一声,既然没有大碍,他便不打算在此久留,抱起江倦走出慈宁宫,并未发现有人正在注视他。
  或者说,他发现了,但是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分出去。
  待他们走远,江念从假山后走出来。
  丫鬟点翠惊异道:公子,刚那是离王殿下吗?他怎么、他怎么
  传闻之中,离王阴狠暴戾,可依她方才所见,离王抱着怀中的人,神色倒是阴鸷得吓人,动作却是轻柔得很,好似、好似唯恐弄碎他怀里的人。
  点翠感慨完,头一抬,正对上江念怨毒的眼神,她吓了一跳,心脏咚咚咚跳不停,公、公子,奴婢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江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升腾的嫉妒与不甘,微笑着说,怎么了,你吓成这样?
  点翠鼓起勇气又望他一眼,刚才的怨毒好似只是错觉,江念笑得温柔可亲,点翠也没多想,刚才看错了,以为说错了什么话,公子生气了呢。
  江念无奈地问他:我何时与人生过气?
  点翠吐舌头,看错了嘛。
  江念笑了笑,放在袖中的手却是狠狠一掐。
  他知晓皇太后与虞美人之间存有夙怨,也知晓皇太后厌恶离王。
  上辈子,因着他是离王妃,在照安寺遇见皇太后之时,被她好生磋磨一番,是以前几日他特地提起了江倦。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受辱?
  思及被抱走的江倦,江念只觉得痛快不已,江倦也受了一番磋磨,看样子还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