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捂着胸口,琢磨一下那蟾啸与三剑之危,倒也信唐悠竹有这本事,可这到底该如何……
茫茫大士是隋初生人,说来比空空道人略大几十岁,阅历原该多些,可惜他却是个自不记事时就在深山庙宇中长大,跟的那个师傅又是难得一个真不过问红尘的,因此于世事上比空空多有不及。早年初入红尘时,便吃了很多亏,及至遇上空空,诸事多由他做主方罢。便是如今,茫茫大士也算见多识广了,遇上这样难以抉择的事情时,却总还是要去问问空空。
比起卦算天意,他更相信那个满脸精灵地帮他报复那陷害捉弄他之人的小道士。
唐悠竹看茫茫半晌无语,也不逼他,只道:“那人触犯朕的底线,只除她两魄已是轻的——若要求饶,也需本人前来请罪,朕方考虑一二。”他握住雨化田的手,笑着对茫茫强调:“记住了,是‘本人’亲来,少给朕玩儿些装神弄鬼的!”
茫茫点头,反正他只负责传话,若是警幻不肯,吃点儿苦头看看这天冲灵慧魄被彻底毁去的修者是怎生模样,也值得了。
这人说来也妙,茫茫不觉得自己才从警幻手下吃了大苦头、转眼就被唐悠竹两番围殴有甚不妥,虽他此时伤得比空空还狼狈些,却只一心惦记着空空才负伤归来,警幻就毫不留情那般催动秘法折磨他的不是,虽唐悠竹停手说话时仿佛放松,他也不肯再尝试偷袭雨化田,颔首应下之后,翩然远去。
留下一个宫小九气哼哼:“居然这样都没砍下他的脚来!”又瞪叶西二人:“取他心口喉咙有甚用?他就是喉咙破个洞,血照样只从嘴巴里头喷出来……”叶西二人剑气凛然,却不与他对答,与糖酥二人微一颔首之后,径自远去。
宫九一遇上叶西冒剑气就浑身不自在,偏偏这直接滚地求抽又太掉价儿了:西门吹雪居然是那混账玉罗刹的儿子,叶孤城虽遭遇更类于己,却好歹他娘没害了他祖父性命……如此三人,竟是宫九自己最倒霉,偏九公子是个自己倒霉了、便要看他人更倒霉的。虽至今还找不到如何让叶西更倒霉的法子,却生了几分类似于面对唐悠竹时的不肯示弱来,因此这大好剑气,他竟是享受不得。
此时一肚子话没说完,也不敢追上去继续教导这两个表弟,只得悻悻然与唐悠竹抱怨,唐悠竹挽着雨化田的手,也是不耐烦与他多说的时候,便道:“貌似那和尚脚上也没流出多少血——金蛇剑金蛇锥可比凡间武器强悍多了,可惜啊,朕原以为你能用上,却不想也是明珠暗投了。”
宫九遂怒,一时都忘了与唐悠竹辩解叶西二人之剑虽只是凡铁凡火炼制,却是他们由后天入先天的本命武器,自然非同一般,只一手剑来一手锥:“来战!让你看看什么是明珠暗投!”
☆、第 93 章
唐悠竹根本不理会他——又不是疯了,他才激了警幻,自个儿倒先和小九儿内杠,是怕人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时机不成?
自顾自拉着雨化田、打着小呵欠,歇午晌去也!
留下个宫小九气得跳脚,又有内阁那边给方才动静惊着的诸位大人如何打探、素慧容谭鲁子等人又如何搪塞,皆不细说,只道空空茫茫那边:
茫茫大士迫于警幻辖制,虽知道唐悠竹惹不起,却也宁可拼着回来受警幻责罚罢了。空空道人却是个有心气儿的,即便修行多年也没彻底让他心中那股不认命、与天争的劲儿消了去,况茫茫所说者,警幻问那皇帝讨要的竟不是什么风月宝鉴、实乃是她失手被收走的天冲灵慧魄——这听在空空耳中,可不就成了警幻明知道那皇帝不好惹,却拿住了他遗失风月宝鉴的罪过,要推着茫茫去送死吗?
当然唐悠竹在空空道人心中也不是什么好人,可将心比心,这警幻辖制空空自个儿也罢了,原是福祸自取、怨不得人,但警幻连着茫茫大士也不放过——原先也还好,那禁制更多是一种威慑,偶尔有催动时,也是警告居多,可之前警幻毫不留情地让他们滚地哀嚎数日夜,却让空空道人心中大恨。
自他与茫茫大士相遇起,那傻和尚就一直傻呆呆的,兼之一副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自幼茹素都能吃出那般肥头大耳的模样,看着憨态可掬,也无忧无怖,偏给那警幻几百年禁制下来,原本好好儿一个光可鉴人的秃头,如今成了个用幻术都遮盖不住的癞痢头不说,还那般滚地哀嚎的狼狈……
警幻出来折腾那一遭之后,空空道人原已经安抚下去的心魔再次出来刷存在感,为的什么?不就是这一口咽不下去的怒气嘛!
现在警幻又闹出来这样推着茫茫去送死的事儿来,空空可就再忍不得了,只是当着自己伤得不成样子、还要傻乐着安慰他“再忍忍,等警幻给那皇帝收拾了也罢了,或至少你我能出一口气,且不需与她动气”的茫茫,空空垂目掩住眼中那两缕幽光。
又几日,陪茫茫一起熬过了警幻听说了那口信之后的又一场竭斯底里,空空接下了再与皇帝交涉的差事儿,但通报入内之后,他与唐悠竹谈的,却先是如何用魂魄中之一二者,影响其他魂魄、控制整个灵智,并,如何彻底毁灭一个灵魂。
空空道人的跣足也是再如何的幻术都遮不住的存在,但他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脚却淡定极了:“这法子不拘对人魂鬼魂神魂,都是合用的,虽然效力如何,端看动用者的能耐——想来陛下不缺那样人,又或者实在无法,多用祭祀也便是了。”
唐悠竹没应下那祭祀之事,却和他谈起一般红尘俗世之人也学得的修行之法来,空空看了殿中诸人,也看出惟有雨化田未得修行之法,自觉猜中唐悠竹心意,便取了两套功法,其中一个惟有炼气法门,正经儿筑基长生又或法术手段半句未提,另一个却是双修互助之法,尽与了唐悠竹,口中则道:“若陛下不肯用祭祀,便取那风月宝鉴残骸,或者再加上那林姑娘的眉心之血,想必也有些效用。”
空空道人对于灭警幻之事,竟是比唐悠竹还用心,如此于谈判实在不利,好在唐悠竹得了那两块玉简,又有大基三系统鉴定过的,一曰存真、一曰契阔,前者在空空口中不过是一炼气法门、可在大基三系统识别出来的却是一套上上佳的功法也便罢了,那契阔有一点最好,这修炼的两人那是真真正正的死生契阔——
唐悠竹其实无所谓长生,他最怕的其实是雨化田死在他照顾不到的地方、看顾不周的时候,最怕的乃是历经三生才遇上的这么一个人,一个疏忽就又没了。
如今得了这么一部能让他们二人生死相依的法诀,唐悠竹可不就得大喜?连带着也没什么趁机剥削空空的心思,又想着那风月宝鉴虽有些趣味,到底损毁也便损毁了,再什么都不比去除一个已经对他家酥酥不怀好意的东西要紧,便也不再拿乔,只是黛玉眉心血的事却要问问,空空也爽快与他说了:
“陛下实有所不知。警幻谋算林姑娘,却不是第一世了。只史上少有记载,是以时人不知罢了——如今已然是第九世,说来惭愧,贫道与之为伥谋划,也恰是第九世。那警幻虽从来不与贫道言明其中因缘,但时常日久,贫道也略探知些前情:
却是那警幻仿佛是何方大能留与林姑娘驱使之人,但警幻心有不甘,便要哄得那林姑娘迷失红尘、污染心性。据说这一世已是最后一步,我观之林姑娘,灵性也极其微弱,但所幸眉心犹留得一缕灵光。
陛下若取其眉心血,想是对警幻仍有些压制之用,方可保万无一失。”
唐悠竹闻言微一颔首,又问:“此法与黛玉是否有碍?”
空空道:“无大碍。虽损失些许灵光,但林姑娘已在世间,便是不流失眉心血,灵气也在逸散之中。因九世局已成,这些许灵气却是无碍的。只要不曾遭了警幻算计、再受那迷津污染,日后总还能回归本体继续修行;若是不然,留着这点灵气也无大用——其实在这肉体凡胎之中,灵气不那么强横反而不会有体弱之症。”
他一行说,唐悠竹一行留心他的神色,见其诚挚坦然应非作假,便缓缓点头,仔细与空空约定了联络之法,确认过他在这边动手、空空也能在那边趁机添一把火之后,便点头应下,那空空也是个干脆人:“贫道虽是出家人,打蛇打死的道理也最是知道的。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唐悠竹闻言点头:“如此甚好。”
因空空道人还肩负与那警幻传话的任务,唐悠竹少不得要找个理由让他回去有得搪塞。本待假意允归其魄,奈何这东西不比别的,最是做不得假,便只假意让步:“即便不‘本人’亲来,也别拿那投影幻术敷衍于朕!请罪的人总该有请罪的姿态。”
空空便如此回复警幻,警幻当然不满意,可她一则还要留着空茫二人与那凡人皇帝抗衡、又且要谋划那绛珠之事;二则本身情况特殊,虽在投影幻术上头格外有些能耐,却不是除开这两者便必须原身现形的——她原就不是一般修士,否则如何能在与天冲灵慧二魄彻底失了联系之后,还能这般?
警幻深知自己的能耐,虽天冲灵慧的缺失让她有些许暴躁易怒,但要说法力,其实影响并不大,至少那大罗金仙都未必能够修行之法,她施展起来却毫不吃力,且法力也不过比本体略逊色一二,若再得僧道二人相助,想来便是那凡人有甚阴谋,她强行夺回那二魄也是可行的。
诸般盘算抵定,警幻对僧道二人又笑得十足温柔慈悲的模样:“放心,只要你们为我完成者两桩事,我必信守诺言,再不拘着你们那缕神魂。”
警幻原本就是用“只要空茫二人为她解决黛玉之事,便还了他们神魂”为限,方使得这二人为她尽心尽力的,只是后来横空冒出一个唐悠竹。
若因着唐悠竹妨碍木石、金玉之事,警幻催着空茫二人对他敌对也还罢了,偏就在事情虽与计划不符、却又还不至于彻底偏离时——到底在僧道二人眼中,只要让黛玉得以沾染迷津污浊,因着谁沾不是沾呢?如何非得要因那贾宝玉?
故而警幻在此时出手冒犯唐悠竹,偏还技不如人吃了大亏,又要驱使他们去当炮灰……空茫二人既看不出警幻此举,与她早年相约的“只要”之事有甚干连,又不敢固辞只得一再去了,偏还因不能达到警幻的目的而接连被催动禁制受了惩罚——如此这般,警幻再明晃晃擅自擅自追加了让他们的神魂脱离其控制的条件,便是茫茫大士略天真些,也实在不敢信她那句“信守诺言”。
仙姑您在要求我们为你做那与黛玉之事无关的事情时,就已经不守诺言了好吗?
空空道人想得更深远些,当年警幻承诺的乃是“还了神魂”,如今说的却是“再不拘着”——这完璧归赵也是再不拘着,这直接销毁也是再不拘着呢!
因着警幻的信用值在空空心中委实跌破负值,又之前才催动禁制、此时又一派温柔慈悲,空空道人便越发心冷,也越发坚定了不惜代价,必要这警幻彻底身陨的决心。
实在是,不拼一拼,事情完结之后必是兔死狗烹,连鸟尽弓藏都是奢望。
空空打定了主意,便暗地里去茫茫联系妥当——虽当着警幻说不得话传不得音,但空茫二人相伴近千载,自有自己一套不需言语便能意会的手段,警幻却浑然不觉,当即便往北平去。
☆、第 94 章
大荒山离北平非止以千万里能计数者,然而修行人自有手段,警幻当先,空茫二人相持在后,不多时,便到了北平城中。可惜大明皇族气运甚强,便是警幻这般仿佛有水有镜之处便无所不在的,都不能随意进得皇宫,空茫二人更甚,十分无法,也只得在宫门传音请见。
时值六月中,烈日炎炎,唐悠竹正和雨化田在冰室中修习那双修之法——《契阔》之术果然妙不可言,唐悠竹又爱极那死生相依的好处,饶是雨化田几次三番说汗津津的不舒服,他宁可引泉凿冰弄这么一处清凉地儿,也必要拉着雨化田一道儿厮磨,不,是修行——此时好容易正要入港,耳边却传来那么一声,唐悠竹直接一头撞到榻上。
雨化田趁机一把将他掀翻,眉眼含笑:“既有客到,还不快去迎接?”自己披了衣服起身:“且请客人慢慢进来,我速去寻宫九他们来做陪客。”
唐悠竹哀嚎:“现在是那警幻求着咱们,让她等等怎么了?”
雨化田看他拉着薄被褥子,不一会儿就在榻上滚成个蚕宝宝,心中好笑,面上却冷了下来:“你是巴望着她求你呢?大好一个削弱她的机会,若是错过……哼!”
果然有时候一个“哼”字便胜过千言万语,雨化田不说那错过该如何,这近日才算正经儿吃到肉的唐悠竹,却越发不敢尽着性子继续纠缠狠吃,只得从茧儿里头委委屈屈钻了出来:“我通知宫九,你找孤城他们。”
不得不说,电话真是个再方便不过的东西,挂了电话,糖酥二人才走到已经布置好专用以接待警幻的一处宫殿,叶西宫九便也都来了。
警幻这次或许是学乖了,又或许有意隐忍,一路由宫人引着走来,也不曾炫耀什么仙术、显摆什么架子,进得殿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虽不掩仙风道骨的脱俗之姿,却也没做那等倨傲刻薄之态,拂尘一甩,单手行了一礼,只道:
“贫道前些时候神游之时,因偶过此地,不曾按下云头,与龙气一冲,却不巧把其中二魄脱离开来,又恰被此间女子纳入体内、污了神智,行了些不恭之事——总是贫道不该不按下云头方有此祸,还请陛下看在贫道亦是无心之失,饶恕这一回,赐还我那二魄才是。”
唐悠竹一听就笑了:“你这话却也有趣,只是朕虽对魂魄之事不熟稔,却也听说天冲主思想、灵慧主智慧,我这宫里不过是些凡人,可要何等人物才能污了你的天冲灵慧魄?”
警幻一听,才知这人竟是连那二魄是哪二魄都看得分明,不禁暗恼空茫二人连这点事情都打听不清楚,只是那二人暂时还有用,此处也不是惩罚之地,才勉强按捺下来,对唐悠竹笑得越发温柔和顺:
“陛下于我道家果然有缘——只是那天冲灵慧魄虽轻易不会被影响控制,却奈何此间龙气委实厉害,那二魄原已伤着,方才……总是阴差阳错,幸而不曾铸成什么大害,还请陛下大人大量——贫道当在太虚幻境携众姐妹,与陛下设宴赔罪。”
仙姿不俗的女子,做出温柔羞愧之态,确实别有一种凡俗女儿难有的韵味,可惜唐悠竹心里头住了个雨化田,眼中虽还看得见世间美色,奈何贾元春那身蛤蟆皮给人印象太深刻、警幻自己送宝玉出镜之后那扒着镜沿张望的模样,也实在让人见之难忘,如今唐悠竹只当她是个企图谋害他家酥酥的仇家,美丑如何会上心?
可怜警幻难得用这副容貌做出这般神情,唐悠竹却只面上仿佛沉醉,下手却黑,警幻还当自己计策奏效之时,忽然四剑当胸、蟾啸袭耳,还有那脸上迷醉之色还未褪去的人,蓦然扔过来的一点艳红。
——竟是那人的眉心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