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瑾淡然微笑,满心想着去见少年玩伴,并不将赖家的陈述利害放在心上。
三日之后,前往西北犒赏三军的钦差使团已经整装待发。其中以太子为首,翰林院编修兼中书舍人赖瑾为辅,其护卫赞礼者共计三百余人,携带户部颁发之钱粮彩缎,工部发出之御酒六百坛,着礼部加封,解往西北大军之前,犒赏三军。
是日,使团出发。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不必细说。只越往西北行进,气候越是荒凉契阔,天越高,云越淡。太子殿下纵马前行,视线扫过身后的探花郎赖瑾,见他小小年纪,气质沉稳平和,一路走来虽然不曾矜夸显露,但马上功夫纯熟精湛,大抵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如今竟也练得文武双全。不由得开口笑道:“向来听人赞今科探花郎绝代风姿,才情高绝,今日一见,竟比孤还小一些。”
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赖瑾微微一笑,立刻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微臣年十三。”
太子略有惊讶的说道:“你竟比我小了三岁。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赖瑾立刻谦逊的回了几句。他又是那个牌面上的人,岂敢同太子殿下相比?如今信口胡言倒不要紧,待到他日牵扯,少不得又是一条罪状。赖瑾生性谨慎,岂可落下这种把柄?
太子和赖瑾一路闲谈,只觉得这人年纪虽小,见识却广。且言谈之间并不似那等狂儒轻率肆意,反倒是言之有物,条理清晰。越发觉得得遇知己,一时便起了招揽之心。不过他也明白他父皇对赖瑾的看中,这少年探花可是百年难得一遇之英才,也是本朝年纪最小的进士。父皇青睐此人,想必是有大用,他虽然对赖瑾也有好感,倒也不急于一时。
这么想着,太子的态度越发谦和温润。两个人一个有招揽之心,一个有奉承之意,言谈之间自然越发相契。不知不觉便到了西北境内。得知天子使团已经抵达西北的冯汉立刻派人前去接应。
而这厢向来沉默寡言的沈轩奉命迎接天子使团,再看到使团副使钦差竟然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竹马时,一张面瘫脸越发呆愣了。
前来接应之兵将何其多,然而赖瑾却在人群当中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少年好友沈二。八载春秋倏忽而过,如今已经约有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颀长,面目清秀,在长年累月的风沙侵袭下,肤色是泛着金属色泽的古铜色。因长时间战场厮杀,戎马骑射,青年的身材显得异常魁梧壮硕,却又并不让人觉得笨重。就仿佛是一只身段苗条的猎豹一般,虽然身段修长,但举手投足间透露的都是一种流畅的力量。一身擦的晶亮的盔甲穿在身上,眼眸坚定,棱角分明,眉宇间的憨厚被坚毅犀利所取代。唯有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青年的脸色才瞬间变得呆滞。
时光荏苒八载已过,当年的富家子弟和豪门奴仆转眼变成了翰林清贵,与少年将才。人生际遇如此变幻莫测,叫人不得不嗟叹庆幸。
沈轩想着,打马而上,走至赖瑾跟前,直勾勾的说道:“你可是恩人家的小少爷?”
一旁的太子自不晓得赖瑾与沈轩二人间的旧事。之前见圣上独钦点了赖瑾为钦差,还以为他偶得神童想显摆一二。如今见此情景,方有些揣摩出圣上的心意——便是想着施恩于人罢。
这厢赖瑾冲着沈二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还不快见过太子殿下。”
沈轩这才有暇转眼打量太子,下马跪拜道:“末将沈轩,见过太子殿下。”
其后众位将士也立刻下马拜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钦差大人。”
太子摆手示意众位将士不必多礼,方同沈轩开口笑道:“真没想到沈千总和探花郎竟然是旧相识。果然是人以类聚,一对的少年英才啊!”
沈轩闻言不免打量赖瑾一二,只觉得原本就好看的恩人少爷越发清隽了。立刻开口憨笑道:“我就知道恩人少年是最聪明的人。果然,小小年纪,竟然是探花老爷了。”
赖瑾冲着沈轩微微一笑,按捺住心中想欲长谈的冲动,开口笑道:“太子殿下一路风尘辛苦,我们还是先回大营再说罢。”
沈轩憨憨的点了点头,立刻护送天子使团进入西北大营。彼时等待犒赏的军队已经在校场集合完毕。太子殿下代天子讲话,安抚诸位将士的功劳之后,便展开圣旨,开始宣布封赏。
其余众人之锦上添花不必细说,唯有千总沈轩,竟然凭此一役被升为正二品骠骑将军,且封冠军侯。当时圣旨初下的时候,引起朝堂一阵轩然大波。多少官宦老臣都以嘉奖太过,恐怕以后封无可封也由请皇帝三思。乾元帝却乾纲独断,一意孤行。认为既然建了不世功勋,自然该有不世封赏,否则圣上岂不成了赏罚不明的昏君?那是不是以后各家子弟建了功劳,圣上都可以“恐怕以后封无可封”为由权当看不见?
此言一出,方堵住了众人的谏言。
赖瑾观阅圣旨过后,心中也微微一动。果然如王洞芝先时所言,圣上将沈轩比之汉时良将霍去病,自己竟也比作武帝罢。世人都道乾元帝自幼习文,自登基之后所推行的政策也泰半是提拔寒门文士的地位,当年第一次的年号也起了昭文这样的字眼。自然让满朝官宦认为圣上有意效仿先时文帝治理国家。可自去岁乾纲独断讨伐西北一事上,赖瑾隐隐觉得其实乾元帝是想文武兼修。他并不是单一的将自己比作哪一位圣明皇帝,却是心中有大志向,恐怕想要超脱所有的英主帝王罢。
此道封赏一下,满军哗然。皆都艳羡沈轩之好运。不过沈轩此前斩杀北蛮可汗,俘虏北蛮左贤王乃是不争的事实,众人虽然眼红,但沈轩所立之功太大,圣上封此嘉奖也就不算过分了。
宣布封赏之后便是庆功大会。圣上所赐的六百坛御酒早已经分发给诸位将士。太子殿下端坐于上首,下首分别坐着冯唐、冯汉等西北将士。太子殿下先是举杯说了好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方才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众位将士们也立刻将自己的酒水喝干。历经两年再次与好友见面的冯紫英、卫若兰等不免都凑上来同赖瑾说话。因又得知了赖瑾和沈轩二人的关系,几个年轻人本就敬佩沈轩的军功,如此一来,更是借此机会几相交好,不过三言两语间,冯紫英等人便称兄道弟起来。
沈轩生性冷漠,戒备心重。原本对于卫若兰等世家公子们的态度也是无可无不可。惟看在冯紫英同义父冯汉的关系非比寻常,平日间也能同之闲聊几句,倒也不讨厌这几个肯凭自己本事赚功劳的少年们。如今又有赖瑾的关系在内,更觉越发亲密。
一场庆功会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尽兴而散。赖瑾辞别醉意熏熏的太子殿下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抬眼就看见一片如霜的月光下,原是庆功宴主角的沈轩一身盔甲站在营帐门口,默默的等待着。
第33章 年少旧友彻夜闲谈
年少旧友彻夜闲谈,班师回朝圣上亲迎
夜幕低垂,一轮新月如同银盘一般高悬在空中,四野空旷,夜风吹拂着野草的飒飒声响传入耳中,气氛安宁静谧。
两个许久未见的少年好友相隔三尺之地静静的站着,彼此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是赖瑾轻叹一声,走上前去笑道:“庆功宴上被灌了一晚上的酒,你怎么还不去安置?”
沉默的沈轩撇了撇嘴,上前一步将风神玉树的少年同伴搂在怀中,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说。
多年未见的隔阂就在这一抱之间烟消云散,体内仿佛有某种东西被击碎了,赖瑾甚至能听到心防被破开的剧烈声响。虽然两人时隔多年各有际遇,但是随着这默然不语的一个拥抱,仿佛神奇的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个时候,赖瑾还是个需要讨好主家少爷的伴读随侍,那个时候,沈轩还是个被主家压迫但心中怀有温暖希望的沉默少年。如今八年过去,两人身份已变,然而过去的情谊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深远。
赖瑾抬手,轻轻的捶了捶沈轩宽阔的后背,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你怎地也不给传个口讯。哪怕是说你安然健在也好啊!”
沈轩星目微红,有些哽咽的吞了吞口水,沉声说道:“我不敢。我怕给你们家带来麻烦。”
“如今不会了。”赖瑾淡淡的说了一句,旋即挣开沈轩的怀抱,拉着他往营帐外面走去。夜风徐徐,大多数将士饮酒酣甜,睡得正香。几处巡逻的将士们也大多把守在俘虏营以及大营门口。瞧见风雅清隽的钦差副使探花郎和自家的英勇将军沈轩并肩行来,不由得身形一挺,口中说道:“见过大将军,见过钦差大人。”
赖瑾含笑回应,沈轩沉声说道:“我们两个出去走走,你们继续守卫。切记不要疏忽了。”
两个哨兵兴奋的点了点头,看着赖瑾和沈轩慢慢走出营外,方才开口说道:“适才将军同我说话。”
“钦差大人还同我笑了哩!”
“钦差大人长的真好看。和咱们家将军好生般配。”
“瞎说什么,当心钦差大人生气。”
“……”
慢慢走出营外的赖瑾和沈轩自然不知道两个小兵说了什么。草原的夜晚,露重霜浓。两人行走在草原上,沈轩一身武装倒还不觉得如何。赖瑾长衫广袖,走了不过一会子,便觉得衣摆湿了。沈轩回头,呆呆的看着赖瑾被濡湿的衣角和鞋袜,站了一会子,突然背过身去蹲在赖瑾的面前。
赖瑾微微一愣,旋即想起当年两个人在京中顽耍,赖瑾有时乏累的时候就会耍赖让沈轩背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沈轩竟然记得。
心内暖流缓缓而过,赖瑾微微一笑,伸手拉起蹲着的沈轩,低声说道:“不用这样。我们就这么走一走,鞋袜湿了回去换掉就是了。”
沈轩回头,沉默的盯着赖瑾。半晌,闷闷说道:“我喜欢背着你。”
我喜欢背着你,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故作凶恶的颐指气使却又掩不住关心的模样,喜欢当年在你家门口坐在阶矶上呆呆等着,等你端着果馔水酒陪我吃饭,喜欢其他孩子欺负我时,你露胳膊挽袖子替我出气的模样,喜欢你的眉眼,喜欢你的言谈,喜欢你所有的一切哪怕是漫不经心的轻勾唇角。
我喜欢你。所以甘愿背着你走遍神京的每一个角落,所以甘愿装作笨笨呆呆的被你压榨,所以甘愿不吃不喝被管事打骂也要风雨无阻的去你家后角门上等你,所以明知李氏心怀不轨,也要托到最后关头哪怕是临走之前也要再见你一面。我是如此的喜欢你,当年如此,如今亦然。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顾忌,在你的面前,我永远不是正二品的骠骑将军,永远都不是什么见鬼的冠军侯。我只是你的沈二,只是当年受你恩惠的那个呆头奴隶。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走遍大业的每一个角落。
沈轩就这么木木的站在赖瑾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然而奇迹般的,赖瑾透过他明亮坚毅的双眸,却仿佛读懂了沈轩的内心。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嘴角,赖瑾大大咧咧的拍了拍沈轩的肩膀,开口说道:“转过去吧。”
沈轩憨憨一笑,呆呵呵的转过身去,再次蹲下来。宽厚坚实的后背就这么展现在赖瑾的眼前。沈轩的身上还穿着行战时候的盔甲,在清冷的月光下愈发显出金属的光芒。赖瑾的眸中不可抑制的染上了一抹盈盈笑意,深呼了一口气,跳到了沈轩的背上,一双胳膊像当年一般搂住沈轩的脖颈,一双修长的大腿也自动自发的圈住沈轩精瘦柔韧的腰肢。沈轩一双大手牢牢的拖住赖瑾弹性饱满的臀部,往上托了托。慢慢起身,坚定且大步流星的向前走着。
夜幕下的草原从四面八方看起来都差不多。赖瑾坐在沈轩的背上,开口问道:“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看一条河。”沈轩说着,脚下步子却不停。
赖瑾没话找话的问道:“去看河水做什么?”
沈轩闷闷说道:“好看。”
赖瑾轻叹一声,当年自己侃侃而谈对方却一个回应都没有的无力感渐渐涌上心头。沈轩这厢却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明明是一片坦荡没有不同的大草原,愣是让他走的七拐八扭的。
大约过了盏茶功夫,沈轩方才停下脚步,身后拍了拍赖瑾的大腿。因喝多了酒水此刻有些昏昏欲睡的赖瑾猛然转醒,睡眼朦胧的看着前方,下一刻,眼眸可不思议的睁大了——
清冷如银辉的月光之下,一条清澈的小河就这么静静的流淌着。那跳跃的河水在月光的倾照下散发出粼粼波光,就仿佛是地上的银河,璀璨夺目。两旁的青草散发着微微的蓝色光芒,数不胜数的萤火虫在河水两岸飞舞着,就仿佛是落在地上的繁星。
沈轩静静的说道:“这一条河叫做月亮河。白天的时候与普通河水没什么区别,可到了晚上的时候,月光照下就变得异常好看。我来这里的第一年,就发现了这条河。当时就想着倘或什么时候能带你来瞧一瞧,那就太好了。”
赖瑾从沈轩的背上爬下来,站在月亮河前,眼眸晶亮。他前世喜好游山玩水,今生又在京都这么多年,也曾见过无数美不胜收的景致。但从未有任何一处景致能像眼前的月亮河一般,让他看着便觉得静谧悠远,安然自在。
沈轩食指屈起放在口边打了一个响哨,只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奔来,不过片刻,一匹浑身黑亮的骏马哒哒的跑到跟前,打了一个响鼻。硕大的头颅伸到沈轩的怀里蹭来蹭去。沈轩很是亲昵的拍了拍马头,然后从马的背上拽出一块方大的坐垫,铺在地上冲着赖瑾笑道:“夜晚寒凉,你坐在上头也能暖和些。”
说着,又将早就准备好的酒囊和三两样点心放在那坐垫的前面。自己也席地而坐,一脸期待的看着赖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