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你再这样累下去了。”
在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下,贾珠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嘴角缓缓往上勾了下,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王太医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终究是扭过头,神色沉重地向众人摇了摇头。
房中悲恸之声顿起,李纨哭的更是不能自已,那些丫鬟们念及贾珠素日体恤下人,亦是垂泪不停。贾政一连声让人过来收拾。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唯有王夫人如一座雕塑般坐于床头,手上的抚摸始终没停,像是中了魔般的喃喃细语。
“休息吧,休息吧,我的孩子。”
贾珠的头七过后,榜单却也贴出来了。贾家二位少爷的名字赫然在列,贾珠为二甲第七名,贾琏为二甲第四十三名。
只是这样的喜事,也无法让众人喜悦一分。想及贾珠若在世时众人还不知是怎样的乐呢,那悲伤就愈发从心头蔓延上来了。
老皇帝听闻此事,又想起贾代善昔日跟着自己打江山也算是劳苦功高,念其子孙英年早逝,便在殿试上当众许了贾琏一个六品的文职。贾琏自磕头谢恩不提,老皇帝又笑着道:“此子日后必有大作为,只怕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诸位臣子皆唯唯应是,心里却都明白,老皇帝这么一说,贾琏袭爵是必然跑不了的了。
谁知又过了几日,李纨竟开始呕吐不止。唤了太医来看,一探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此话一出,贾母不由得老泪纵横,连连叹道贾珠有后,心中不免又得了些许安慰。唯有王氏因着儿子之死打击颇深,闻听有孙辈也毫不放在心上,甚至隐隐怀疑起了那腹中的胎儿克其父亲,心中愈发不喜。
此年九月,李纨百般挣挫后剩下一男胎,取名为兰。王夫人不过是叫人抱过来看了一看,便又让人抱下去了。
贾母闻听,心中先有了三分不悦,在王氏前来请安时便问道:“那兰哥儿还小呢,又是你亲孙子,却是哪里得罪了你,连个好脸色也没给过?”
王夫人闻言沉默良久,半晌方勉强勾起唇角笑道:“兰哥儿自是无甚不好,只是有他的时候我这珠儿便去了,怕是个克父的命呢。”
一面说着,一面不由得又觉着眼睛一酸,忙拿帕子遮掩过了。
贾母却也连连叹息,慢慢道:“你我心知肚明,珠儿那好孩子,皆是因为被逼的太过了。那日他说太累了时,竟似是有把尖刀,直直地插进了我的心里!”她捂着自己的胸膛,道,“我又如何不悲?只是你却不能因此事怨恨政儿什么,他虽是严厉了些,可珠儿也是他的孩子啊!”
王氏便慢慢垂下头去,低声道:“我不怨。”
她如何能怨?那是她的夫,她的天,她一生都只能遵从于这个男人。那些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样样都不允许她去怨。
可是她又如何能不怨?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挣扎生下的孩子,纯孝上进,日日养在自己身边,好容易才养了这么大。眼下,竟是因为被他的亲生父亲所逼,生生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世间,总有千般无奈,万种悲哀。世人皆是那亲自抹粉画眉上台的戏子,哀哀地唱着自己的那一出戏,唱了千千万万遍也不知停下。
最是一首断魂曲,唱的人心伤悲。
与贾母请过安,王夫人心思不属,恍惚着被丫鬟们服侍穿上了披风。却忽闻一丫鬟哎呀道:“下雨了!”她便抬头望去。
漫天皆是烦恼丝,一根一根牵动人肠。她情不自禁上前走了几步,径直走入那如帘如雾的秋雨之中,倒把伺候她的丫鬟们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想要将她搀回来:“太太,怕是要着凉了,去那边儿站着吧!”
王氏却一伸手挣脱开来,抬着头,静静地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直到那雨丝将她的头发全部淋湿了,她才又盖了斗篷,低低道:“走吧。”
正所谓: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唯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潮。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西风打画桥。
(注:来自纳兰容若 《于中好》)
那之后,王夫人大病了一场,卧床不起两三个月。日日不过略沾些米水,眼见着整个人便消瘦下去。她本是较为端庄本分的长相,却不是多么出彩的,这么一来,就愈发显得老了。眼角也已爬上了细细的纹路。
她素日得意者唯有儿女。女儿出生于大年初一,身份高贵且容貌出众,是个有大造化的;大儿子于功课上颇有天赋,小小年纪便中了举人,说出去,哪个不艳羡?
可眼下不过是一年时间,女儿入宫,儿子病逝,竟像是上天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在意的,引以为豪的,竟都这样离她远去,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深宅大院儿里,望着这高墙,像是香燃尽了之后残余的灰烬。
这日宝玉照旧去看她,她感受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和抓着自己手的小手,像是有一股温热的水流涌进了她的身体中。原本早已死掉的水重新活了过来,汩汩地流动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生机。
她不能倒下。她的女儿还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她的儿子还是个天真不懂世事的稚子!
她略定了定神,缓缓道:“扶我起来。”
新来她身边伺候的小丫鬟金钏儿忙拿了雨过天青色镶银边的靠枕塞进她身后,又小心翼翼捧了药碗,拿调羹一点点喂与王夫人喝。
王夫人低下头慢慢啜饮着,觉着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坚定起来。
她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她的面前也并非是死路一条。
王夫人既病,管家大权又重回了张氏手中。原本三年前便该还与张氏的,只是贾母道张氏刚生了贾琅身子底不好,便让王夫人仍然帮忙管着。这一帮忙,便是三年。
家中又是丧事又是病人,还有元春在宫里的一应开支,张氏比往常更加忙的十分,也无空去管贾琅如何。碍于兄长刚逝,贾琅又不好出门走动,只得日日练习书法。小小年纪倒也练的像模像样,一手字虽不能说令人赞叹不绝,但放在幼童身上便大为不错,一时间颇受夸奖。
贾赦见他如此,无事便派人去街上与他买了那些名家字画,贾琅日日临摹,虽然因着力气不够端笔尚且不是很稳,但是飘逸的风骨已然于那一笔一画里出来了。
张氏偶尔来看一次,却也不免笑叹,最后倒是教与他一个偏方儿:在手臂上系上重物,以此来锻炼腕力,从而使下笔有神、力透纸背。
这日,贾琅正挽袖,于那雪白的宣纸上刚刚写了一个“昨”字时,忽见窗外飞来一只玉色的蝴蝶。于那寒梅上落了,翅膀微微抖动着,像是与那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孩童微微一笑,正换了张纸准备将其画入画中,忽然觉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等等。
这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蝴蝶?
他狐疑地盯了那窗外的蝴蝶一眼,想了想便披了披风出门去,亲到那梅树前查看一番。那蝴蝶却随风轻颤着翅膀,见他过来,便悠悠飞到了他的手指上。
方端了杯热茶过来的花红刚刚踏进院子,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漫天飘絮似的白雪下,一个身形不高的孩童立于皑皑雪地之中,站在那一树鲜艳异常的红梅旁。水墨画般的眉目在斗篷一圈雪白的容貌下愈发显得精致,正小心翼翼抬起手指,注视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那一瞬间,她恍惚地想到:所谓仙人之姿,怕就是如此了吧。
可是事实上,贾琅小朋友的内心戏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他与手指上停留的蝴蝶大眼瞪小眼,默默注视着弹幕的刷屏。
【冰天雪地哪里来的蝴蝶,这变化变的,连本座都不信!】
【古来最是思念折磨人心啊,七情六欲最是让人无法忘却,沉溺其中。善哉,善哉。……等等,刚刚谁把那门口的另一盆花搬走了?现在只剩下左边的一盆了,还不快快搬回来!】只剩下一盆,本座看的很不爽啊!非常想再补上一盆填满那个空位!
【观世音,冷静点。那盆只是让人抱去修剪枝叶了而已。况且朕已经劝过你许多次了,还是找个仙医看看吧。】
【纵相隔万里,也阻不断你我紧紧相连的心。倘若我们无法相见,就算是跨越千山万水,我亦会来寻你——】
【嫦娥,你近日换话本了?】
第25章 相思
很好,这些弹幕无不说明了一个问题。
这显然不是一只普通的蝴蝶。
于是贾琅默默举着手指进了门,冲院子中仍恍惚着的花红展颜笑道:“花红姐姐,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不需要来给我送茶了。”
花红被这一笑愈发萌的心肝颤,忙点了头替他关上门,自己出去不提。
这边贾琅一扭身,果然见那蝴蝶幻化为一个一身白衣的公子,俊美非凡,一双墨玉般的眼让人几乎要陷落下去。不是别个,正是水溶。
而他身边则跟了一只无比巨大的老虎,皮毛雪白蓬松,若是放在外面,定然会被淹没在雪的背景里。贾琅惊喜道:“你们如何会来?”
水溶施施然往那椅子上坐了,自在的像是回了自己家,微微勾唇笑道:“想到你近日只怕是无聊了,故来看看你。”
贾琅抿嘴:“来的却好,我正无聊呢。”一语犹未了,便见那白衣神仙皱着眉上前,捏捏他的脸:“近日怎么瘦了些?”
“瘦了?”孩童把那立着的铜镜拿过来看了眼,仍旧是圆滚滚的脸,哪里也看不出瘦了。不由得抿了嘴:“一点也没有。”语气中很是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