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手中的手炉,像是要在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我只是替苏清觉着不公,她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她在父亲眼中及不得名声,在母亲眼中及不得姐妹。苏夫人明明有反抗的余地,却偏偏选择了装作毫不知情地舍弃掉大女儿,那苏清呢?她究竟算什么呢?”
当苏夫人为了小女儿苏婧而拼死一搏时,苏清的死就像是一个赤裸裸的笑话,一条在干涸的浅水中拼命挣扎的鱼。可能帮助她的人只是淡漠地站在岸边看着,一个亲手解决了她,另一个哭着看着却丝毫不上前阻止——他们都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觉得她还是死了的更好。
多讽刺啊,连她的亲生父母都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入黄泉中去。没有人想过她那时是何等的害怕,是怎样拼死的挣扎,渴求着哪怕只有一丝的怜悯。然而她的砝码实在是太轻,无需考虑,甚至连为她抗争的力气都不需要花费,她只是被埋在轻飘飘的、并不令人挂于心上的眼泪里罢了。
因着没有那么在意,所以她便可以被随意舍弃,所有人都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沿着原本的生活轨迹一路往下走;可当涉及到了他们真正在乎的人,他们却一点也忍不得,不愿那人受了一点点的委屈。
“明明都是自己的子女啊......”
“阿柒。”水溶冰凉的手覆到了他的手上,他的面容如同隐藏在烟雾缭绕之后的白玉神像,完美而不动声色。他的手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将少年那泛起褶皱的心轻而易举的抹平了,熨帖而滚烫的在胸腔内跳动着。
“他们并非是神,而是凡人。凡人的心中总会有所偏颇,他们心内其实有着清楚的排列,将重要与不重要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这便是人啊。”
他轻轻碰了下少年浑圆可爱的耳垂,见他听的怔怔的,一双眼清澈而干净,即便入了脏污不堪的官场也丝毫不染纤尘。水溶的喉间不由得蕴了些许笑意,将人抱的更紧。
“正因着有了七情六欲,所以才会有这样偏心的存在啊。”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固然是不公,可这天下又有多少事情是公平的?她虽远远地走了,实则也会为着自己害死女儿的事情痛苦整整一生。待到入阴司后,自然也要付出一些相应的代价。”
说罢之后还不忘替自己表忠心:“反倒是被称作无情无欲的神仙,在乎一人时便只在乎那一人,其余万花皆不入眼,自然不存在偏心之说了。”
贾琅沉默不语,实际上他心中十分清楚神仙是怎样的存在。无论是北静太妃又或是水暝,于水溶而言,也不过只是比寻常人稍微重要一些的存在罢了,与这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甚至也无甚太大的区别。
再诸如苏清等事,若非贾琅有着些奇异的执念,想要插手此事,天上的神仙只会当做看不见。他们的眼中每时每刻都要经历万千人的生死,看惯了沧海桑田,又怎会将这区区一粟放在眼中?
可是他却诡异地从水溶的话中得到了些许安慰,知晓有个人存在,且永远是将他放在心中唯一至高无上的位置的。那人永远不会为着别个人舍弃他抛弃他,他们的手一直紧紧握在一处,心也是亲密地毫无间隙地贴在一处。
世间不如意者如此之多,他们或许全心全意奉上一片炽热滚烫的真心也寻不出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因此,每一个被真心相待的人都该将这片心意妥帖的收起,不教它沾惹上哪怕一丝丝的灰尘。
自苏清之事告一段落,贾琅很快便又投入了赈灾诸事之中——他日日在城中奔忙,又去查看灾民皆安置在何处,又亲自张罗着令人布粮。附近几个未曾遭遇水灾的州县皆借出了一部分粮食,经过连续一月紧锣密鼓的运送,终于运到了这几个最为严重的城内,暂且缓了燃眉之急。
好在这几日皆是个晴朗的天,阳光漫洒,灾民们心也安定了些。坐在这样暖融融的阳光下,也不再觉着寒冷刺骨。
为了防止有人趁机作乱,再将贾珂的命运重演一遭儿,昭宁公主特意命将灾民集中安置在几处较大的寺庙中,每处派了十个兵士集中看管。又征来了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于地势较高的地方建造新的房屋,与他们一些吃食及报酬,不过几月,便又有模有样了些,与初来时的满目荒夷大不相同。
然而虽则救灾之事逐步步上正轨,另一事却始终未曾解决——那莫名其妙便似乎合情合理蒸发了的府银与救灾银两,究竟去向了何方?
“当初那个账本烧的也着实是奇异,”贾琅蹙眉道,“原就是个一看便是胡诌乱造的账本,前几年江南并不曾有什么洪涝之灾,怎么可能损耗了如此之多的庄稼。只是这样的账本交出来谁也不会信,为何又要将它烧掉?”
总不能是那个王大人怕他看出来,所以忙忙地解决了吧?
这人不会有这么傻吧?
【非也,非也。】太上老君意味深长打断了他的思路,【那东西并不在那个圆滚滚的家伙手里,却在另一人手上啊。】
“还能是何人?”贾琅疑惑不解道。
【不是别个,】太上老君摆出一副高人的架势指点他,【正是甄家老爷甄延。】
贾琅面部忽的有些抽搐,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挑挑眉,颇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针眼?”
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第104章 103.102.01.16
太上老君闻言, 无语了半日:【你的重点是否不太对?】
贾琅伸手摸摸鼻子, 随即沉吟了一下, 蹙眉道:“只是那样一个一看便是胡编乱造而来的账本,究竟有何东西,让甄老爷非将其烧掉不可呢?】
【这个问题本座不知, 】太上老君悠悠道,【何不拿来看看?】
“可是不是已经烧掉了——”
话音犹未落,便见一本完好无缺的账本已重新出现于他手中。贾琅拿着这本子无语凝噎半晌,方想起这群家伙原是神仙,并不能按照常理来推断。
他既拿到了手, 自然一页页细细看去。从头翻到尾, 连续翻了两三日, 都只从这账本中看出了一个个漏洞,像是被什么土拨鼠袭击过了般东一个西一个, 只是和甄延, 却是再找不出半点关系。
“这事说不通啊, ”他坐在床边锁紧眉, “若是果真无关,何须如此紧张,忙不迭地从我这里盗去烧掉了?”
恰巧白泽从房门前路过,丰神俊秀,翩翩如玉。贾琅见到他眼睛便是一亮,不管东南西北将人扯进来:“白师爷,若您现在有时间,不妨帮我看看,这账本究竟还有何问题?”
踉踉跄跄的白师爷蠕动了下嘴唇,方想说自己此时没空,便听贾琅意味深长道:“真是奇了怪了,那日我在白师爷房里见到了一头巨大的猛兽,全白的毛发,比我还要高上两头。怎么眼下就不见了呢?是不是得叫个人帮我找一找呢?”
白泽:......
这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偏生他还不知晓水溶及贾琅二人究竟是何身份,只知道自己那时的模样被他们撞见了,本就心虚的不得了。再听贾琅此话,更是冷汗直往额头上冒,只得无奈地坐了下来,接过来翻看。
贾琅笑眯眯,深觉自己十分英明神武,寻了如此的帮手来帮自己做苦力,自己便溜溜达达去了史湘茗那边看了一会子他作画。史湘茗将自己昨日的新作喜滋滋展开与他看:“瞧,这是谁?”
贾琅仔细一看,画中的女子正于马上扬鞭,那匹白马的毛发根根分明,女子的长发于空中飘动。她穿了一身骑装,愈发衬的不同寻常的英姿飒爽,活脱脱便是一个巾帼英雄。
“昭宁公主居然同意你作画了?”
“为何不同意?”
史湘茗重新细细地将这画卷起来,欢喜的摇头晃脑,道:“公主喜欢的打紧,还让我抓紧时间装裱起来呢。”说罢将那案上的西洋钟拿来看了一眼,匆忙道,“我去装裱了,有何事回来再说。”
贾琅应了声,也就转身往自己房中去了,顺带与白泽倒了杯新沏的枫露茶一路小心翼翼捧过去。谁知走到房中,却并不曾见白泽,取而代之的是个穿着金灿灿衣服的家伙,正头也不抬地拨动着一架纯金的小算盘。
他那金色的衣服外挂着精致镂空的金项圈,一连挂了七八个。有琼枝花样的,也有凤凰的 。此刻金色袖子高高挽起来,露出两截洁白纤细的手臂,上面叮叮当当又挂着七八个金镯子。再看那腰带上镶嵌的玛瑙,发冠乃是碧玉......倒像是一副要把所有的珠光宝气穿于身上的气势。他此刻低着头,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十指翻飞,几乎要在那算盘上开出一朵花来。
“这里就差了二十多两银子,再加上前面的......天啊!”他生生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贾琅全然摸不着头脑,只得凑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
“这可是二百四十五两!”那男子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活像是谁将他的一块肉剜下去了似的,痛的龇牙咧嘴,面上神情都变了。两只纤瘦的手惋惜地拼命拍着自己大腿,镯子随着他的动作响的愈发热闹了,“二百四十五两啊,这样大的数字,真是好大的胆子!”
贾琅:......
这人脑袋确定没有病吗?
二百四十五两,于庄稼人而言,是将近十年的花费;可于贾府这等人家来说,不过是一顿酒席的前罢了。无论怎么看,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数目。
尤其是这人如此的金光闪闪,几乎要将人的眼都闪瞎了,怎还会斤斤计较于这两百多两银子?
“那可都是钱啊!”男子痛心疾首的不得了,“白花花的银子就这般于我眼前飞走了,这让我这三日还如何用的下去饭?”
“......不,”贾琅幽幽道,“就算是没查出来,也不会是你的。话说回来,你究竟是那位?”
那男子听了这话方才注意到他,诧异地扭头望过来。贾琅这才看清楚他究竟是何模样,虽然佩戴了这样繁琐且金光灿灿的饰品,但奇异的是,或许是因着他生的好,竟丝毫不令人觉着俗气。相反,他此刻微微瞪大了眼睛的模样简直像是让人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帮他顺毛的猫,连带着那些个金银首饰也变得顺眼起来。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许久,直到白泽又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见了这情景,一把将那个自体发光的人拎起来:“这位......是我的一位好友,特请他来为我帮帮忙的。”
男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笑的温文尔雅的白泽干脆利落用手彻底封住了嘴,随后方对贾琅笑道:“你且先去,待看好了,我再将账本交予你。”
贾琅:“可这是我房间啊......”
白师爷这才反应过来,一手拽着某人的长发,将他头上佩戴的那些个金银首饰拽的叮当作响;另一只手抄起账本,二话不说站到了门前:“告辞!”
贾琅:......
他目送着两人越走越远,飞也似地从走廊尽头消失了,方才问那群笑的不能自已的神仙:“白师爷这是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