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蹙眉道:“你们的命,是和大人救的,不是朕……”说完,就领着侍卫转身离去。
皇帝一走,院子里登时乱了套,劫后余生的经历,让这些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太医们都失了控,一些犹自闭着眼,浑身哆嗦着念念有词,一些放肆地嚎哭起来,还有一些互相对骂取笑着:“啧啧啧,刘大人……你这是吓尿了?”
“谁……谁尿了……你休要胡说……”
“我说您就别装了……我都闻到味儿了……”
和珅站在一旁,蹙眉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一面指挥着侍卫将伤重的吏目抬下去,一面吩咐侍从收拾残局,擦洗血迹。
一众官员中,只有太医院判记得弘历最后的话。他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走到和珅跟前,就着和珅的衣摆就跪下了,原本喧嚣的院子里,因为他的一个举动而变得鸦雀无声。
和珅眼见着岁数比他年长的院判跪在他面前,忙伸手去扶:“大人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君王,下跪爹娘,哪有大人给和某下跪的道理……”
年纪比和珅大了近两轮的太医院判哑声道:“要不是和大人……下官这条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您于罪臣,有救命之恩……”
和珅也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搀了他问道:“既然和某有恩于大人……现下和某有个问题,还望大人莫要欺瞒……”
太医院判连声道:“和大人请讲,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和珅环顾四周,末了笑道:“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僻静的树荫下,和珅轻声道:“院判大人是太后娘娘的主诊?”
院判叹了口气:“正是……”他微垂下头,指着后脑勺一片银白色的发丝:“下官这是愁得头发都白了……”
和珅挑眉问道:“可是太后娘娘的病症十分棘手?”
院判无奈地点点头:“大人您也知道,就算是天家贵胄,也终有寿终正寝的一天。说句大不敬的,那些所谓的千岁、万岁都是骗人的鬼话,任何人,你、我、皇上、太后都会有大限之日。太后娘娘年岁也到了,她老人家平日里问诊,有些什么病痛都憋着,沉疴积得太久,就成了如今的局面。您说说……这病哪里是一时片刻能治好的。”
和珅面色凝重:“那照你的说法,太后娘娘还有多少日子?”
院判被和珅的直白吓了一跳,他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确认四下无人才比了两根手指。
和珅道:“两年?”院判摇了摇头。
和珅又道:“两月?”院判长叹一声,依旧摇了摇头。
和珅瞪大了双眼,颤声道:“难不成……是廿日?”院判这回没有否认:“太后病得急,现下已近油尽灯枯之势,即便是罪臣,也无力回天啊……”
☆、第七十三章
其实看着太后的状态,和珅也隐约有着不好的预感,此刻被太医院判一说,预感得到了证实。
和珅面色凝重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有几成的把握?”
院判急道:“哎哟,和大人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下官绝不敢胡说呀。”
和珅心下烦乱,太后如今这样的情况,东巡定然无法继续下去了,然而弘历奉皇太后回銮,从山东境内到京城,走水路最快也要月余,如若期间太后的病情突然恶化,和珅不敢去想结果。
太医院判见和珅愣愣地瞧着地上的树荫,静默着不敢言语。和珅烦躁地挥了挥手,院判刚想转身离去,却又被和珅叫住了:“当真没有别的救治法子了?”和珅不死心地问道。
“是……是下官医术不精……耽误了……”太医院判吞吞吐吐地,和珅心知无望,便由着他退下了。
和珅满腹心事地走在小道上,一不留神被一个侍从打扮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和珅捂住被撞疼了的手臂,冷声道:“这般匆匆忙忙的,做什么去?幸而是撞到了我,要是撞上了列位主子,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侍从走路低着头,冷不防一下被撞懵了,抬眼见是和珅,顿时哆哆嗦嗦地请罪道:“奴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赶巧这侍从碰上和珅心情不快,和珅铁了心要给那侍从一个教训,当下便捂着手臂蹙眉道:“高抬贵手?我这手可都抬不起来了……”
那侍从信以为真,一时竟吓得面色煞白,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和珅见状,也不再逗他,活动了下胳膊,在侍从惊疑的眼神中笑道:“下回记住了,发生再大的事,自己也得先稳住了,才能将差事办好。”和珅抬手替那侍从将撞歪了的帽子扶正,却听那侍从道:“谢……谢大人……大人您有所不知,奴才这是赶着传旨,宣十二阿哥到太后跟前侍疾呢。”
和珅一怔,复又问道:“你确定……是十二阿哥,不是十格格?”
那侍从见和珅不拿架子,也就放松下来,笑道:“皇上亲口吩咐的奴才,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圣谕传错了啊。”
和珅见他有正事,也不再拦他,青年转头看向侍从赶去的方向。在太后跟前侍疾,既是荣宠的明证,也是功劳一件,只是不知道,让永璂侍疾,究竟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却说永璂接到旨意,便片刻不敢耽误地前往太后的别苑,许是太后服了太多汤药,那股味道已经扩散到了院子里。永璂一眼就看到了憔悴的宝奁,正站在门边,怔怔地瞧着光秃秃的枝干。
“嬷嬷!”永璂的脚步明显加快了:“皇祖母她……”
宝奁瞧见永璂,眼底忽然亮了下,连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些进去吧,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永璂推门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包裹了他,永璂脱下带着寒气的大氅,缓缓地来到太后床边。
眼前的情景让他连礼都忘了行,太后侧卧在床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如今已老态毕现。
永璂近日也曾听到行宫中的传闻,说是太后病重,皇帝雷霆大怒,杖责了一众太医,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数日不见,慈爱的皇祖母竟憔悴虚弱至此。
永璂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了睡梦中的人,他就这样站在床边,一根根地数着太后的白发。因为从小父爱的缺失,永璂在感情上一向十分淡漠,引起父皇的关注曾是永璂最大的目标。早慧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明白,在这个世上,只有生母乌喇那拉氏,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疼宠他的人,他曾以为,自己这半生,就会在母后毫无原则的疼宠和父皇浑不在意的漠视中度过。
直到他遇见了眼前这位睿智的老人,旁人口中慈恩远播的皇太后。幼时他曾跟在母后身侧,规规矩矩地向皇太后请过安,太后待他十分亲和,但很快敏感的永璂就发现,皇太后对每个孙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唯独对着十公主,才会格外温和慈爱。
随着帝后不合的次数渐增,乌喇那拉氏往寿康宫跑的次数也更多了,但凡有机会,她都会将永璂带上。太后每回见到他,都高兴地赏他一堆东西,要是背书得了称赞,太后这一整天里,脸上都会挂着笑。
再后来,乌喇那拉氏被弘历惩处,他被迫与生母分开,寄养在寿康宫里,与太后相处的机会便多了起来。一开始他确实存了讨好的心思,到后来,却也察觉到了太后对他无私的爱。太后不再总是念叨着十公主,而是勤查他的功课,关心他的饮食,在永璂的心里,太后就成了生母以外,最疼爱他的人。
凡此种种,永璂虽然不说,可并不代表他不明白,就像此刻少年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他竭尽全力压抑自己的哭声,却还是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呜咽。
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一般,太后朦朦胧胧地醒来,就看见了哭得正伤感的青年。
“永璂,来了怎么不说话?”太后慈爱地望着永璂,一时不敢确信,这是她一向少年老成的孙儿。
永璂哽咽道:“皇祖母……孙儿来晚了……”他这一哭,太后干涩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太后使劲儿伸出手。永璂见状把脸凑上前去,让太后能够触到他的脸颊。
“乖孩子,皇祖母这梦里头都是你,没有哀家的日子,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永璂闻言,再也忍不住嚎哭起来,到底还是年轻,没有练就他父皇的一副金钟罩,悲从中来便禁不住泪眼涟涟了。
太后在那哭声中,艰难地说着话:“哀家不在了,你那母后又是个刚烈的性子,如何能护得住你?此番归去,你们母子二人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永璂,你是个懂事的,千万记住皇帝与寻常人家的阿玛不同,他先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其次才是你的皇阿玛……你一定要听他的话……”
永璂含泪点点头:“孙儿记住了……”
太后看着不断啜泣的少年,心下酸楚,颤声道:“好孩子,你要记得,你是皇后嫡子,虽说本朝嫡庶尊卑不显,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永璂看着太后强撑着开合的嘴唇,没忍心提醒她,也许很快他就要连中宫皇后之子的身份也没有了。此番乌喇那拉氏犯下大错,皇帝又对他们母子向来无甚情分,如此一来,对乌喇那拉氏的惩处必然不会轻。
近些日子永璂别苑里素来尽心的侍从,也隐隐有懈怠之势。那些个消息灵通的“顺风耳”,宫里头哪位得势,哪位失宠,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平日里在主子面前扯着一张假惺惺的笑脸,转过头便为自己谋好出路。这样趋炎附势的侍从,永璂早就见惯不怪了。
太后不知永璂心中所想,只当是孙子刚从悲伤中缓过神来,便吩咐宝奁替永璂取了帕子拭脸,又看着他用了些糕点,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永璂并没有多少胃口,但见皇太后热切地望着他,便也逼着自己用了些,当他尝到那红枣江米糕时,不觉怔了怔,一时竟多用了几块。宝奁在一旁伺候着,见状便笑道:“原来阿哥喜欢这道点心,老奴记下了……”
永璂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不全对,嬷嬷的手艺自是极好的,只是这点心还让我想起了皇额娘的手艺,这一道红枣江米糕,她总在小厨房亲自做予我吃……”
宝奁渐渐敛了笑意,想到皇后如今的处境,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太后,闻言眼皮跳了跳:“永璂这是想额娘了?”
永璂静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太后闭目瞧不见,便轻声应道:“孙儿……挂念额娘……”
太后早过了耳聪目明的阶段,却还是从永璂的话中,听出了与其年纪不相符的心酸与无奈。太后掀开眼皮,冲宝奁问道:“哀家也躺了好些日子了吧……”
宝奁颔首道:“算上今日便是五日了……”见太后神色黯然,便又劝慰道:“如今外头寒露甚重,娘娘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太后却道:“不能再拖了……”她牵过永璂的手,郑重道:“好孩子,你去禀了你皇阿玛,就说……哀家想回去了……”
永璂一愣,错愕地看着太后:“可皇祖母……你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