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夫人昂首仰望,她像是在注视那闭目而能俯瞰人间悲观离合的菩萨面孔,然而眼中所映现的,却非慈祥悲悯,也不是看破红尘的大彻大悟,她说:“小女子这一生,自幼失慈,家父严苛而古板,小女子连在他面前笑不露齿,也要被他训斥,更莫说如兄弟一般前仰后合,开怀欢欣。小女子未出阁前,家中前院亦不得踏足,那方小小天地,以及一把琵琶,便是小女子所知全部。后来嫁入冯家大户,谨慎小心,侍奉公公,友爱小叔,生儿育女,节俭持家,尽心尽力,却自始至终,换不来夫君的半点敬意。莫说琴瑟和鸣,便是……他莫将我视为奴为婢,已是天大的恩德。世人皆道女子该恪守贞静,小女子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处,却为何仍得是这个下场?”
老僧双手合十,适时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女子经大师点拨,原也是以为前世作孽今生报,身为女子,就当是来人世受苦一遭,行善积德,忍心忍性,好早日得解脱。可……大师却说小女子有菩萨的神通,菩萨救苦救难,却不知能不能保得了自身不受劫难。”冯少夫人语罢,也合十垂目。
“自是可以。女檀越便是女菩萨,心诚则灵,女檀越不是已经领悟大道了么?”
冯少夫人痴了许久,两颊绯红了一片,犹如如诗如画的少女,她闭上双眼,嗫嚅着,声如蚊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曲径凉亭,映日荷花,一双如胶似漆的人影,冯少夫人怀中抱着琵琶,正在弹奏,“冯大公子”手握折扇,在掌心里轻轻地拍打,他含笑凝视着冯少夫人,端正的脸上尽是倾慕之色。
乐声忽断,冯少夫人抬了头来,正对着“冯谨言”那一对含情脉脉的双眼,这冯家大公子的相貌虽说稍逊色于其弟,却也是生得清秀俊美,再佐以深情款款,直令冯少夫人羞涩地垂了双眸,低声娇嗔道:“夫君这般看着我,谦儿心乱如麻,哪里弹得下去。”
她此时的神态语气,甜美知足,随便哪个外人,都能轻易地看出这年轻的女子,此时此刻全身心地沉浸在了幸福之中。
妖尊默默看着这一对“佳偶伉俪”,他明知那情深意重的“冯谨言”是冯少夫人入魔之后,以心中的执念而招来的小魔物幻化而成,然而他又怎能忍心怪责这深居闺阁、一心一意只愿得一知冷知热体己郎君的女子?
她又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就听那“冯谨言”道:“谦儿,为夫重回世间,唯寄望能与你朝朝暮暮,可惜你我原本阴阳相隔,若要长相厮守,唯有……唯有请二弟代兄在阎王殿前替了空缺。好在二弟从来病弱体虚,等油尽灯枯那一日,并不会太远。”
他牵起冯少夫人的柔荑,夫妇俩相视而笑,目睹这一切的妖尊只觉得不寒而栗,不管冯少夫人的初衷如何,但到了伤害无辜这一步,她却是真正永堕魔道,再难回头。
冯少夫人依偎在“冯谨言”的胸前,柔声慢语道:“小叔若去,最疼爱他的公公老年丧子,只怕也熬不了太长的岁月,等到家中只剩下你我,还有那俩孩子,届时,这座大宅内,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谦儿,”“冯谨言”轻啄着冯少夫人的额头,笑道,“我冯谨言向天发誓,此生,来世,都绝不负你!”
冯少夫人闻言莞尔:“夫君,若有来世,你为女子,我做男儿,‘天’字出头方是夫,我来护你怜你,作为你遮风挡雨的一方青天。”
“冯谨言”大笑不已。
浊气和着琵琶的曲调时起时伏,而这一对已不再是常人的夫妻身影,连带着那凉亭荷花,渐渐地模糊,妖尊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幽冥深处,飘来几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飞来寺!”妖尊恍然大悟,失声大叫,冯少夫人临终之前,用最后的浊气将她的回忆具象,让他身临其境,不就是要告诉他始作俑者吗?
当他喊出“飞来寺”之名时,冯少夫人的浊气转瞬间消失无踪,妖尊还能松上一口气,不过一眨眼功夫,一股更强大、浑沌的浊气滚滚而来,周围再次化作没有上下之分的无垠黑暗,妖尊大吃一惊,小朗给他的仙印在他胸前光芒闪烁,持久不息。
“他所看中的低等妖物,原来就是你。”
妖尊只觉这个淡然中带着轻蔑的女声极为耳熟,但他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仙印将妖尊方圆几尺的地方照耀得犹如白昼,他所踏足的地方,也清晰地显出了结实、青黑色大石铺就的地面,在光影交汇的地方,翩然闪出一个修长窈窕的女子,她不急不缓、轻盈地走到光亮之中,妖尊几乎是立刻看清了这女子的脸,他惊得连退两步,难以置信地骇然道:“你,你是碧灵龙仙?这怎么可能?!”
那女子只梳着一个发髻,以一长有三四尺的通体泛黑光的笄横贯而过,黑衣黑裙,衣襟及袖口处则以银线描边,她双手拢于长袖中,几近面无表情地看着妖尊。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妖尊只觉得衣襟里的小朗不安起来,使足了气力更往深处钻, 他将长1枪幻化出来, 再在两手间交换, 掩饰住异动,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的脸与妖尊在丹穴之山时曾有一面之缘的碧灵龙仙毫无二致, 只是神态上, 密布着那位龙仙所没有的阴霾与冰冷。
她见妖尊全身戒备,也站定了脚步,面无表情地觑着妖尊, 最后紧紧盯住妖尊胸前那金光闪闪的仙印, 蹙眉似喃喃自语地道:“但他已将仙印给你, 再收回却也不大可能, 除非——”
这女子话音未落, 倏然长袖向妖尊一卷,妖尊只觉平生未遇的浊气扑面而来,那本非能够存在于人世间的黑暗,纵使有仙印护体,妖尊也为这妖气震得身形微摇,他以长1枪为杆,稳住站姿,向那女子质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碧灵龙仙?”
女子不答, 神情不变,而眼眸中越发阴冷,她向着妖尊, 长袖若翩舞一般,依次递出,每一次都仿佛飓风席卷,掀起惊涛骇浪的浊气,那力量足以排山倒海,妖尊的仙印所开拓的光亮领域在这女子的“舞姿”之下,节节败退,越缩越小,直到直到仅仅剩下妖尊脚下的立足之地。
然而退无可退之后,那光亮却再不再减弱半分,它死死地守住那一小块地方,宛若立起一圈看不见的屏障,不管周围的浊气如何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就是伤不着妖尊分毫。
妖尊又惊又怒,却也深知这浊气的厉害,没有轻举妄动。
那女子眼见她的力量竟然伤不到妖尊,冰冷的表情终于裂出一丝不耐烦的缝隙,她加快了挥舞的动作,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但不管她如何变幻姿势与距离,浊气自始至终,只能在仙印之光外的地盘肆虐。
“你到底是谁?与碧灵龙仙有何关系?”妖尊感到衣裳内的小毛球似乎在瑟瑟发抖,拱来拱去,暗地里皱眉,开口发问试图分散这黑衣女子的注意力,他担心小朗的仙力在这像要吞噬一切的浊气之浪中支撑不了太久,必须得寻个法子,离开这浊气主导的地方。
那女子停下了动作,她冷冷地斜乜着妖尊,双手重新笼于袖中,再一次开口道:“我便是碧灵龙仙。”
妖尊见这女子与碧灵龙仙极其相似,但却分明是个自己难以匹敌的魔物,而那丹穴之山的碧灵龙仙,分明是连个实体都没有,从凤凰族王、九凰仙和小朗支离破碎的叙述中,她似乎已经魂飞魄散,亏得九凰仙子的神力,才勉强维持住了一点精元,她最大的能耐,也不过是化作一只小小的鸟巢灵鱼罢了。
又怎么会跟浊气冲天的魔物扯上关系?
这番听那女子毫不讳言地自承身份,妖尊自难以置信,不由笑道:“你?碧灵龙仙是凤凰族世子的生母,是堂堂正正的龙族之女,尊贵无比,你在这里冒认,只怕她远在天上,都得嫌你的浊气污了她的名号。”
“污了名号?”黑衣女子冷笑,“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你以为九凰那两面三刀的家伙把本仙的魂魄碎片捡了点回去,遂他们高贵的神鸟仙人们的心意,弄出个无知纯良的幻体,就代表得了本仙?小子,就凭你这些冒犯的话,我便是拼着得罪少主,也要把你除去!”
她盯着妖尊,唇角倏然扬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长袖翻飞,那紧紧围绕在妖尊身边不作稍退的浊气倏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未等妖尊明白她的目的所在,就见这黑衣女子摇身一转,蓝光乍现,头上竟跟真正的碧灵龙仙一般,头上生出一对龙角来。
“你……”妖尊刚出了声,只觉那黑衣女子非但浊气全失,身上甚而隐隐泛出些清气来,她迅速地挨近妖尊,仙印在感受到此魔物的敌意将其拒于屏障外之前,电光火石之间,那黑衣女子已然攀住妖尊,如鱼入水,纤腰摆动,登时,化成一条纯黑色的龙!
浊气再度暴起,直如泰山压顶,妖尊只觉四肢百骸、乃至体内的鲜血元气,都被那黑龙的浊气迫得痛苦不堪,无从挣扎。
那仙印似要与浊气一较长短般,灼热的清气也从它之上喷薄而出,流经妖尊体内,与外部的浊气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只可怜了妖尊就算近日里屡得仙缘,较寻常的妖物更能习惯清气,之前在对“冯谨言”时,更是让对方误认作身带浊气的“堕仙”,然则他终究是血肉之躯,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这般清浊相强的抗衡。
他只念着如何能护住小朗,正咬牙主动引导仙印的清气灌入全身,挣脱那黑龙仙子的浊气束缚,不道那条黑龙却即刻明白妖尊的打算,她自不会给予妖尊这个机会,腾空而去,从上方张牙舞爪地飞扑下来,龙嘴一张,将妖尊整只禽咬在了口中,龙头左右摆动,像是要将妖尊切成两截一般。
然而令妖尊生不如死的却是那黑龙身上比人身之时更为赤1裸1裸的浊气,它从黑龙的口中呼出,通过他周身的孔窍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这一波将仙印的清气居然彻底地压制住了,妖尊本身自带的浊气顿时也不再受制于他,妖丹膨胀性地喷出妖气,与来自黑龙的外来浊气混淆在一起,在他体内疯狂乱窜。
妖尊再难经受,身遭车裂拉扯般的极度痛楚让他惨叫出声,随着这一声痛呼,他终于控制不住污浊而强大的力量,在黑龙的嘴里拼命地挣扎,越挣扎,他的身躯便越是滚烫,最后燃起了熊熊烈焰。
黑龙猝不及防,万没料到已经在嘴里的食物居然自我烧烤起来,她倒是不在乎鸡肉的烹饪方式,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烤火会发生在自己嘴里,而且那火焰一起,黑龙便心知不对,这不是寻常的火,分明是凤凰一族的仙鸟之炎,有净化浊气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