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由于上书房所授的新内容略显晦涩,且是男女同读,德贞皇帝便也将入读的年龄限制提到了十岁。
  而如今,九公主明昙尚不及幼学之年,便被皇帝特许入读上书房也算是开了百年以来的先河。
  此旨一下,举宫震惊。
  无论明昙本人情不情愿,反正在旁人眼中看来:经历过中毒一事后,九公主不但没有如传闻那般失宠,反倒是在陛下心中更胜一筹了。
  崇乐宫正殿。
  一只品相上好的翡翠玉镯被猛的扔到地上,叮啷一声,碎了个七零八落。
  宁妃咬着牙,拍案而起,冲地上趴着的瑶香狠狠啐了一口,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何用!
  坤宁宫的太监们下手十分讲究,二十大板落下,着实让瑶香好生品尝了一顿皮肉之苦。她的后腰皮开肉绽,肿了老高,但骨头却偏偏半点都没伤到,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匍匐在宁妃脚下痛哭流涕。
  娘娘婢子知错了
  宁妃气得狠狠踹了她一脚,恨声道:都是因为你这个蠢货,办事不力,明昙那个死丫头才能跑到陛下跟前哭惨,还被恩准提前到上书房读书!
  一旁的嬷嬷见瑶香险些被这一脚踢没了半口气,赶忙上前,好声好气地劝道:娘娘息怒,九公主已是垂髫之年,只差两岁就足以入读上书房了如今不过是提早了些,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恩典,您倒也不必太过于放在心上。
  笑话,本宫还会将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中?宁妃冷笑道,若是成功把灯拿来,眼看我崇乐宫就要高过坤宁宫一头,但却还是被这贱蹄子害得功亏一篑哼,还不如真让那明昙把她打杀了,倒也不用回来再碍本宫的眼!
  瑶香呜咽一声,细瘦的身躯颤抖不停。
  嬷嬷瞥了瞥她,上前搀住宁妃的一条手臂,将后者扶回位子上,方才低语道:娘娘此计不成,又让陛下得知了始末,皇后娘娘那儿可就不好再次下手了。
  宁妃气得咬牙切齿,心里直冒火,都怪这个废物东西!
  唉,骂她也没用,娘娘还是平心静气,莫要伤了身子才是。
  罢了,归根结底还是本宫技不如人。宁妃揉了揉额角,叹息道。
  娘娘可别说这种丧气话。
  嬷嬷给她捶着肩膀,意有所指道:九公主进了上书房,或许对咱们还是一件好事呢。
  宁妃瞥她一眼,摇了摇头,之前派人散布的流言也没什么用了,阖宫上下又要开始巴结她九公主,这还能是什么好事?
  哎呦,娘娘,您忘啦!嬷嬷凑到她耳边,将音量压得更低,四皇子殿下和四公主殿下,不是正在上书房里读书吗?
  宁妃一愣,顿时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娘娘派人去讨要皇后娘娘的宫灯,这是女人间的争斗,闹到陛下面前自然不好。
  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缓缓说道:不过,若是孩子们之间出了事便理应让孩子们呀,自己学着去解决了。
  第6章
  京城丞相府。
  盛安公公宣完圣旨,赶忙伸出手去,一把便将面前跪着接旨的林丞相给扶了起来,喜气洋洋道:恭喜大人,恭喜林大小姐!
  然而,与他眉开眼笑的神色相反,林府中人却并未显得多么开心,反而隐隐有些愁云惨雾似的气氛。
  林相的神色微滞,勉强露出个笑容,伸手给盛安塞了一只荷包,低声说:此番有劳公公前来宣旨可臣隐约记得,九公主殿下不是方才八岁?年岁未满,如何能入得上书房读书?
  盛安不动声色,手上却悄悄使了个巧劲,将荷包原封不动地推回林相手里,乐呵呵道:九公主天资灵秀,颖悟绝伦,陛下有意培养,便开恩允了殿下提早入读上书房。这可是咱们天承的头一例呀!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停,又意味深长地补充:大人为国尽忠,林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才华横溢;陛下看中这些,所以才钦点大小姐去做九公主的伴读奴才斗胆,多嘴提醒一句:大人可千万要好生应对此事,方才不负陛下皇恩浩荡啊。
  话毕,他也不多留,便领着一众来宣旨的内侍,转身浩浩荡荡离开了林府。
  听了盛安的嘱咐,林相站在原地半晌未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良久都一直沉默不语。
  林夫人走到他身边,满脸忧虑之色,喃喃道:九公主,怎会是九公主宫里传闻她暴戾成性,惯爱胡作非为,漱容这一去可怎么得了?
  林相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向不远处亭亭立着的大女儿,沉声问道:漱容,你如何看?
  听到父亲的问话,林漱容略略抬眼,瞳色既幽且深,纤长睫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洒下阴影,端的是一派绝色脱俗。
  她顿了顿,正要开口,身旁却传来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愤懑道:还要怎么看?京中百姓都说那九公主不学无术,竟比好些富家子弟还要纨绔,怎配让姐姐去给她当伴读!
  林相眉头一皱,厉喝道:林珣,不得无礼!
  次子林珣别过头,不屑地呸了一声。
  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林相还欲继续训斥,但话未出口,林漱容便先父亲一步,平静地冲弟弟说道:阿珣,平日教你的礼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林珣一愣,下意识缩了缩头,我
  下午不许练武,加罚一页《礼记》的帖经,交予我亲自批阅。
  林漱容淡淡说完,不再看她苦瓜下脸的弟弟,而是转向一旁,朝父亲行了个礼,语调温婉道:依女儿之见,正如盛总管所言应当由我尽心陪侍九公主读书,方能不负皇恩浩荡。
  林相一愣,对上大女儿沉静的视线,神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直过了半晌,他才冲林漱容微微颔首,认真嘱咐道:不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自己,万不能任由宫里的人给欺负了去,漱容可明白?
  是,林漱容微微一笑,父亲放心,女儿自然明白。
  明昙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已经被锦葵从床上扒拉了起来,开始洗漱穿衣用早膳,准备前往上书房上课。
  明昙一路哈欠连天,困得要死,直到站在了金瓦红墙的学堂大门口,她才终于伸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问:就是这儿?
  是,请恕婢子不能陪您进去了,锦葵福了福身,秦先生要辰时才到。公主到殿内挑一张合意的桌子,等上一会儿便可。
  明昙点头,朝锦葵挥了挥手,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长长的台阶。
  她右手拎着书箱,左手推开殿门,其中传来的嘈杂声顿时一静,几个孩子从自己的位置里抬起头来,神情各异,齐刷刷望向站在门口的明昙。
  后者挑了挑眉。
  她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结果竟然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
  上书房里环境清幽,下人们一早便给屋子熏了淡淡的沉香,明昙跨进殿内,木制地板被踩踏出清脆的足音,在静悄悄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等她走了好几步,坐在最前排的一个俊秀少年才猛的醒过神来,赶忙起身,冲明昙招了招手,和气地说:九皇妹来了?秦先生昨日亲自交代过,你的位置在这里,且到皇兄旁边来坐吧。
  明昙眨眨眼睛,朝少年露出个甜甜的笑,也十分客气道:谢谢五皇兄。
  此人正是五皇子明曜,婉贵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九皇妹客气了。明曜从位子里走出,几步来到明昙身边,作势要去帮她接过手里的书箱。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孩嗓音,登时打断了明曜的动作。
  五皇兄!你干嘛对她这么好!
  明曜一顿,转向说话的女孩,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四皇妹
  明昙瞥了瞥,这人她也认得,四公主明晓。
  而旁边正瞪着自己的男孩,则是明晓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四皇子明暄两兄妹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才招惹过明昙的崇乐宫之主,宁妃娘娘。
  五皇兄,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个坏丫头整天横行霸道,欺压下人,整个宫里都没人会喜欢她的!
  明晓瞪着明昙,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尖声嘲讽道:我可是听说了,九皇妹经常随意打杀宫人,为主不慈前些日子还刚刚杖杀了一个御花园的宫女,引得人家妹妹冒死也要给她下毒,就是为了亲手给姐姐报仇!
  四皇妹,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有胡言乱语?
  明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怒气冲冲,拍案而起,指着明昙的鼻尖就骂道:我母妃的大宫女被她打了个半死,站都站不稳当,差点就丢掉小命,这是我与我皇兄亲眼所见!别看她小小年纪,竟然心狠手辣至此,简直是如同夜叉转世我才不要与这种人在一间屋子里读书!
  这话说得简直是口无遮拦。
  作为生母地位更加尊贵的五皇子,明曜脸色阴沉,刚要厉声训斥,身边的小姑娘却把书箱一扔,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登时吸引了屋中众人的目光。
  明昙袖着手,精致的小脸上笑意盈盈,慢吞吞道:不要和我一起读书?
  明明这个九公主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但明晓的气势却反倒显得弱了三分,无端感觉心下有些发冷。
  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又猛然察觉不对,于是赶忙重新恢复张牙舞爪的凶状,恨声说:是你不配!
  哦
  明昙轻轻颔首,唇边笑容愈发加深。
  既然这样,她歪了歪脑袋,嗓音甜美得像在撒娇,可说出的话语却毫不客气,嚣张肆意,那就请你滚出去啊。
  明晓被骂得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又勃然大怒,你竟敢
  然而,还不等她第四个字出口,明昙便骤然沉下了面色,冷笑开口打断道:父皇夸奖我聪明伶俐,敏而好学,命我到上书房奉旨读书;可你身为子女,却满口谩骂,认为我不配在此,难道她眯起眼睛,厉声质问,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想要抗旨不遵么?
  此言一出,不光明晓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就连明曜脸上都有了些惊讶神色。
  只需三言两语,便给对方扣了个抗旨的大帽子下来果然是传言中飞扬跋扈的九皇妹。
  眼见明昙神情冷然,一向对自己温柔的五皇兄也沉默不语,明晓顿时又气又怕,有些慌张的转过头,下意识寻求起亲哥哥的帮助。
  皇兄,她她血口喷人!
  四皇子明暄到底年岁稍长,又是男孩,比他不禁吓的妹妹要沉稳一些。
  之前不肯说话,是为了端着身份;但眼看明晓被唬得弱了气势,他也不好继续保持沉默,只能站出来给妹妹撑腰,斥责道:明昙,你身为幼妹,怎能如此目无尊长?还不快向你四皇姐道歉!
  不过,即使明暄摆出了皇兄的架势,明昙却依旧半点都不怵他,立刻反唇相讥:我目无尊长?四皇兄说话当真有趣!若你今日出门时不曾忘带脑袋,那也应当还记得,方才究竟是谁率先出言不逊的吧?
  你!明昙,你怎敢这样与皇兄说话!
  我有何不敢,明昙微微扬头,语气轻蔑道,《礼记》有云,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你兄妹二人上无谨遵君令之意,下无友爱弟妹之心,不守孝悌、不知礼义,实乃书中所述之禽兽也!
  宁妃出身高门,在宫中颇有地位,明暄和明晓两兄妹也是在阿谀奉承中长大,何尝受过这样直白的痛骂?
  二人当下就变了脸色,明晓更是气得从桌案后头跑出来,不顾明曜的阻拦,口中一边骂着贱人,一边抬手就要往明昙脸上招呼过去
  住手!学堂之上,怎容喧哗,都给老夫肃静!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把明晓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回身望去。只见秦先生正满面厉色,负手而立,冷声质问道:四公主,你这是在干什么?
  明晓怔了怔,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猛的将手缩回身后,嗫喏着说:我我
  哼,老夫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秦先生年纪虽大,气势却不弱,他将这几个天家贵胄细细打量了一番,愠怒拂袖道:还请四公主加习一篇大字,明日上午交予老夫审阅罢。
  对上这上书房的老师,明晓原本张狂的气势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不敢违命,只得垂头丧气道:是,先生。
  天地君亲师。即使贵为公主,她也是不敢轻易在秦先生面前造次的。
  更何况,秦先生的来头也实非一般。他曾任翰林院掌院一职,学识渊博,名冠朝野,五年之前乞骸骨不成,又嫌翰林院太过劳累,于是便自请为太师,转至上书房教书,自此成了皇子和公主们的老师。
  皇帝对他十分赏识,也敬重得很,是以这些殿下们也明白斤两,都不敢冒犯了秦先生。
  不过,既然在朝做过官,秦先生也自然是个有分寸的老师。
  譬如这次,明晓的巴掌都快打上来了,结果也只是罚了篇大字而已,真可谓不痛不痒。
  明昙撇了撇嘴,不着痕迹地耸耸肩。
  也罢。反正她骂爽了,还没挨罚,这波怎么算都稳赚不亏。
  正这么想着,明昙懒洋洋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莲步轻移,微微侧身,从秦先生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她抬起眼来,勾起一抹淡笑,与明昙目光相接之际,竟叫后者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