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班姬续史之姿,又似谢庭咏雪之态。
  她只需站在那里,便已足够风华绝代。
  第7章
  那边厢,林漱容抬了抬眸,与明昙直愣愣盯着自己的视线顿时相撞。
  她并未惊讶,反倒顺势弯起眼眸,朝人笑得既温柔又婉约,侧头与秦先生说:想不到九公主小小年纪,竟能对《礼记》如此了解,果真是敏而好学。
  《礼记》乃是四书五经当中的五经之一。
  据明昙所知,天承朝的科举制度与明朝相仿,《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必修科目,而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则是选修,科考时只需挑选其中之一。
  因此,学子们也将选修某科目称为治某经。
  从前的上书房年龄下限低,多授《三字经》之类的蒙学,但经过德贞皇帝的改革,如今倒是也与科举制度看了齐哪怕贵为宫中的皇子公主,现在同样要像天下学子那般,自幼开始研读四书五经,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
  老夫也甚是讶异。
  兴许是曾与林丞相一同在朝为官,秦先生对林漱容倒是非常客气,抚着短须赞赏道:九公主从前不曾到过上书房,却能如此文思敏捷,引经据典,实在是令人惊叹。
  被这二人相继夸了一遍,明昙也不好意思只顾着看美女。她熟练地摆出一副笑脸,眨巴眨巴眼睛,佯作谦逊实则凡尔赛道:背书背得好又有何用?不过掉掉书袋子罢了,哪能称得上文思敏捷呢。
  作为抽背常年倒数第一、以至于名扬后宫的四公主,明晓站在一旁,脸色渐渐发青。
  合理怀疑明昙就是在内涵她!
  也不知道秦先生有没有听出明昙话里的隐意。他将后者打量了一番,手上仍旧不紧不慢地捋着颌下那把胡须,微微眯起眼,看上去一副老学究做派,颇为若有所思。
  敢问九公主,可是治了《礼记》一经?
  这话问出来,不仅明昙愣了愣,就连她身边的五皇子明曜都有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四书是必修科目,内容多且繁杂,本本都是难啃的大部头。因此,为了便于各位殿下消化知识,上书房会先将四书教授完两本之后,才会让殿下们从五经中选出一经来治。
  只有极少数的学生,才会在甫一入学之时,便被先生要求开始治经。
  而纵观天承朝上下,也就只有唯一一位皇子,曾得到过上书房如此待遇。
  明曜的眸色渐渐加深。
  他便是皇后顾缨的嫡出长子、明昙的第一位兄长
  十六岁便早亡于江南的先太子殿下,明晏。
  明昙并未注意到五皇兄的异样。
  她朝秦先生摇了摇头,茫然答道:之前在坤宁宫时,学生只是将《礼记》通读了几遍而已,实在不能算是治经。
  自从穿来这个世界,明昙整日都分外无聊,皇后也不愿让她总到外面乱跑,所以只能拿坤宁宫的藏书打发时间。
  《礼记》记载了许多古代的礼制、刑律、思想文化等,是她熟悉天承文化的不二之选。
  但像明昙这样草草读上一遍,与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中的治经,两者间的程度可是相去甚远。
  可是,面对她的否认,秦先生却仿佛早有预料般,微微点了点头。
  既如此
  他转过头,望向神色平静的林漱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一样问道:林大小姐,依你之见,九公主应治哪一经才最为合适?
  林大小姐?
  明昙愕然地瞪大眼睛。
  难道这个颇有大家风范的美人,就是皇帝给她钦定的伴读
  那位传闻中性情纯善、才名满京城的林家长女,林漱容?
  似乎是注意到了明昙的灼热目光,林漱容偏过头来,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口中则淡淡道:臣女以为,《春秋》此经,便颇为适合九公主殿下。
  听到春秋二字,秦先生结结实实一愣,甚至惊讶地揪断了自己的一根胡须,《春秋》笔法简练,微言大义,是五经中最难的一经林大小姐,九公主年纪尚幼,又是初初入学,若治此经的话,是否未免有些太过揠苗助长?
  想了想,他也不敢拿大,立刻就再度补充道,即使是老夫,也多年不曾研读此经,恐怕难以教导九公主殿下啊!
  自林漱容张口说出春秋两字时,明昙就听得胆战心惊。
  《春秋》这本典籍,她在坤宁宫时曾草草翻阅过,但不出意料一个字都没看懂过。
  因为它不仅太过于晦涩,还必须辅以好几本史书一起研读这般复杂的一经,不知要比其他四经麻烦多少倍,久而久之下来,就连天承的举子们都懂得避其锋芒,不会轻易选择治《春秋》了。
  更何况明昙。
  她只是打算来上书房摸鱼混日子的,没有真想学习!完全不需要研究这么高深的东西啊啊啊!
  然而,林漱容可听不到她几欲咆哮而出的心声。
  臣女幼时便治的是《尚书》与《春秋》,定当尽心协助九公主。
  她面上含着倾城端方的笑,可说出的话却分外歹毒,听得明昙眼前一黑:殿下聪颖伶俐,又这般好学,必不会适得其反,秦先生放心便是。
  并不怎么聪颖、也从来都不好学的明昙:?!
  《春秋》微言大义,《尚书》古奥迂涩,堪称是五经中最难的两经。
  听说在许多天承举子眼中,择其二者之人,要么是打算在场中一鸣惊人的绝世天才,要么就是脑袋有个大病的绝世傻帽。
  而林漱容看起来怎么也不会是个傻帽。
  即使是秦先生,此时也不禁对她肃然起敬,点头称赞道:不愧是是素有不栉进士之名的林大小姐!
  眼看事态就要往极为严重的情况发展,明昙吞了口唾沫,慌忙举起一只手,大声喊:我有异议!
  林漱容扬了扬眉,春风和煦道:殿下请讲。
  就不能学个简单的吗?明昙毫不犹豫地抗议道,我才八岁而已!
  简单的?殿下这般七窍玲珑,又岂可白白流于平庸?林漱容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春秋》尽载史料,读来分明十分有趣坊间传闻常有错误之处,此经并没有多难,殿下大可不必担忧。
  可是
  然而,林漱容不等明昙把话说完,便朝她福了福身,转头温和地提醒:秦先生,已至辰时了。
  明昙:
  秦先生点了点头,又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拂袖转身,好了,都坐下,即刻便开始今日的功课。
  明昙:
  她半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把自己噎死。
  其他皇子公主的伴读们在外探头探脑许久,此时也终于获准进入殿内,挨着他们各自陪侍的殿下坐了下来。
  前排的一张桌案旁,林漱容泰然自若地呆在明昙旁边,拿出书卷,冲着气鼓鼓瞪向自己的小公主展颜一笑。
  笑得明昙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什么性情纯善?什么温和柔婉?
  坊间传闻果然常有错误之处!谣言断断不可轻信啊!
  殿下,莫要撑着头听讲,会犯困的。
  殿下,先生该讲下页了,还请翻书。
  殿下,此处该做批注您怎么连笔都不拿?
  殿下
  明昙紧紧捏着毛笔杆子,猛然扭过头去,忍无可忍地控诉道:你有完没完!
  林漱容似有所料,并未受惊或是动怒,面上仍旧挂着那副从容浅笑的神情,语气温和,对她慢条斯理道:您握笔姿势不对,太过靠近笔尖了,这样写出来的字迹可不好看。
  秦先生方才留了一页帖经,让学生们往里填充《论语》原文的缺失部分,要求一炷香后交上去给他批阅。
  明昙握不惯毛笔,写得字又慢又丑,眼下才刚刚填完四分之一页的空,之后大半还全部都是空白。
  一炷香燃了一半,林漱容也已经写完许久了。明昙本就心里着急,可还要被对方一本正经地说教,顿时便感觉烦不胜烦,心头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我才是第一天来上课,大小姐。明昙瞥了林漱容一眼,很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故作懒散道,况且,我本来也就是颗榆木脑袋,不爱读书,能否不要用你们那套聪明人的标准来要求我啊?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觉得惭愧,充分表达了明咸鱼对于混吃等死这个阶段性目标的不懈追求。
  然而,也就是这句话,居然刺激到了一直都神色平静的林漱容,让对方成功皱起了眉头。
  您怎可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明昙不耐烦的眼神之下,终究还是把后半句话重新咽回了喉中。
  后者露出一个胜利似的笑容,刚要趁热打铁,准备继续多讽刺两句时,便见对方正了正神色,舒缓眉梢,重新恢复了方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失礼了,殿下。
  林漱容抿了抿唇,低声赔了一句罪,在明昙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忽然抬起右臂,绕过后者的脊背,竟是把她虚虚揽在了怀中。
  明昙一愣,睁大眼睛,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抱了个正着,头发都差点吓立起来,你干嘛!
  请您莫动。林漱容淡淡地说着,指尖却已经攀上明昙悬空已久的肘关节,在骨头上轻轻点了两下。
  再抬高些。
  还要再抬高?
  明昙猛的哆嗦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连肘部传来的些许酥麻感都顾不上了,慌忙压低声音冲人吼道:我胳膊酸死了,抬不起来了!
  林漱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把手掌更加摊平了些,将对方的臂弯向上一托
  原本绷紧的手臂顿时卸力,全然依赖似的贴在林漱容掌心。明昙轻轻诶了一声,一边被肌肉松弛所带来的酸痛感搞得直皱眉,一边也同时意识到
  如果维持这种动作的话,那,好像,倒还真不用自己使劲了?
  她眨了眨眼,条件反射般转头望向林漱容,却发现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自己几乎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书香气息。
  我会撑着您的,殿下。
  林漱容抬起眼,望向小公主写满惊讶的眼睛,神色微缓,朝对方似笑非笑道:现在,如果手臂没有其他不适的话,您可愿把笔杆握得更高些了?
  明昙脸红了。
  其实也能不怪自己没定力。
  她一边乖乖把毛笔往下抖了抖,一边在心里小声为自己开脱。
  只怪林漱容这颜值嗯。近距离看的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啊。
  第8章
  但骨气还是要有的。
  明昙人懒志短,本想在上书房混混日子便罢,却偏偏天降下一个才貌双绝的林漱容,不费吹灰之力,就毁了她筹划已久的混吃等死大业。
  在明咸鱼眼中,这仇恨值几乎不亚于阶。级敌人。
  何况敌人还心狠手辣,非要逼着她搞学习,更是罪加一等。
  《春秋》此经所载,乃是古时发生的各国大事,虽然字数寥寥,却几乎每句话都暗含褒贬之意。后人将此称之为春秋笔法,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为了便于阅读和理解,学子们在治《春秋》时,会同时研究对其作出补充解释的春秋三传,即为《左传》、《公羊传》与《谷梁传》。
  在秦先生的准许下,林漱容为明昙制订了一份详略得当、要人老命的教学大纲,并自告奋勇,对后者的每日功课进行严格监督。
  等明昙完成上午所授的四书课业后,她便会带对方去到别的地方:或是上书房的某个角落,或是另一间空荡的宫室,甚至是御花园的湖边凉亭
  然后笑眯眯地从书箱里掏出那本厚厚的《左传》,开始在一片春和景明当中,给倒霉的九公主进行初期讲学。
  明昙:
  有美景,我不欣赏,我就读书,诶就是学。
  《左传》是编年体散文史书,乍看有趣,但其实细细讲来,却俱是些枯燥的礼义道理,实在让人连打瞌睡都打不安生。
  就这么过了几天水深火热的日子,明昙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地给林漱容找麻烦。
  最初是折断桌案上的所有毛笔但当林漱容含着笑,从书箱里掏出来一把各式各样的小楷中楷大楷时,明昙只能乖乖偃旗息鼓,朝对方翻出一个绝望的白眼。
  后来,她还尝试过撕坏习题、扔掉课本、往林漱容裙子上泼墨汁等等招数,但都被后者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还借机给明昙布置了一大堆课后作业,威胁说她如果不写的话,就要立刻去给秦先生告黑状。
  明昙气得要死,却也拿林漱容束手无策。
  皇帝亲令九公主提前到上书房就读,可她却不思进取,与伴读不睦,还闹到了先生跟前,岂不是在打她亲爹的脸?
  所以,向来张狂跋扈的九公主只能忍气吞声,一边在坤宁宫挑灯夜读,一边骂骂咧咧,诅咒林漱容的书箱明天就被蚂蚁蛀出个大洞。
  翌日。
  明昙昨晚又熬了个大夜,手都写麻了,清晨被锦葵叫醒时,实在恨不得长眠于榻上,假装自己是一条毫无梦想的咸鱼干。
  殿下,殿下?
  望着将自己裹成一条毛虫的小姑娘,锦葵不禁轻笑出声,放柔语气唤道:时辰已到,您该起身了。
  明昙缩在被窝里,小声咕咕哝哝:为什么上书房就不能再改改制呢?上五天学,然后再歇息两天,这样不是更有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