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竟有几个壮丁围拥着一人上前, 粗鲁地拨开人群, 径直冲上了周掌柜所在的台阶!
  不等后者作何反应,那被簇拥在中央的人便劈手一指, 怒气冲冲地指责道:好啊!你们这没脸没皮、鸠占鹊巢的书斋, 居然还敢开门赚钱?就不怕坏了良心么!
  这句唾骂的声音不小,几乎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那些急着抢购书籍的百姓不禁动作一顿, 狐疑地看向阶上那人, 什么?你是何人,为何要说顺安书斋会坏了良心?
  我乃街头金丰书铺的掌柜孙文亮,与顺安书斋前任老板安卓之,曾是多年的老相识!
  站在茫然的周掌柜身旁,孙文亮面色怒中带苦,像是十分悲痛难忍一般,愤愤地说道:就是你这厮!和你那东家, 都是黑了心肠烂了肝的奸商!卓之他家中老父重病在床,书斋生意也不顺已久,你们怎能如此趁人之危,霸占书斋, 还将卓之狠心赶走?你们真不是人啊!
  听到如此污蔑,周掌柜不由一惊,登时明白这人就是过来砸场子的,赶忙起身,我们没有
  还要狡辩!
  孙文亮一口打断,朝面露狐疑的围观群众拍了拍胸口,义正言辞道:诸位!我们坊集街上的老板们都与卓之相识已久,那晚还亲眼看到过他把家当搬上马车,连夜启程出京谁不知夜路难行?如果不是这奸商赶人,他又为何不能等到第二天天亮,再从店中离开?
  这话乍听十分有理,但只要细想便知,其实仅是孙文亮的一番强辩。
  但显然,在孙文亮理直气壮的态度、与先前流言的加成下,不少人却都已经信以为真。
  诶,好像是哦我前几天在对面绸庄买布时,确实听老板娘说过,这家书斋特别晦气
  是是!我也听对面金玉阁的掌柜说了!他告诉我,这顺安书斋的新老板是京郊来的黑心书商,为了趁火打劫,竟然只给了原掌柜一丁点塞牙缝的钱,买下书斋后,就把人家给赶走啦!
  啊?竟真有这等事?
  如果这位孙掌柜所言是真的话,那这些书我也不想要了,拿着脏手!
  对啊,我辈读书人有气节,断不能为虎作伥!我要退书!
  石兄既然退了那我、我也退了罢
  之前闹着要买,现在又闹着要退。周掌柜本就不是个多么伶牙俐齿的人,方才还把自己忙到犯了晕,此时被孙文亮骂得头皮发麻,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气急地指着他:孙掌柜,你怎能空口污人清白!
  空口?街坊邻居都看着呢,你做了亏心事还不让说么!孙文亮深谙三人成虎的道理,寸步不让,气势竟比周掌柜还要足些,我劝你还是趁早给人家退了钱,免得尽做亏心事,夜半来了鬼敲门呐!
  你
  周掌柜怒火朝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要一拳朝孙文亮打去时,书斋旁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沉沉喝道:何人在此闹事?
  这声音不怒自威,天然自带气场,听得原本群情激愤的书生和百姓们全都一愣,纷纷转头朝那边看去。
  只见不远处,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英姿伟岸、孔武强壮的军士。为首之人身穿褐红重甲,剑眉紧蹙,直直望向书斋门口的混乱场面,周身满是武官独有的兵戈之气。
  见骚乱停止之后,他微微侧过头去,众人的目光也不禁随之一转,方才发现旁边竟然还有一名头罩黑色帷帽、将面容和大半身形都牢牢遮住的玄衣人!
  为首者压低声音,转头同那玄衣人说了几句话后,便重新望向众人,抬手亮出一块令牌,冷声道:本官乃禁军指挥使耿靖,带队巡视至此店主何在?还不速速出列禀报,这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见耿靖亮出身份后,在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谁也没想到,这场闹剧竟会引起禁军指挥使的注意。
  百姓们对于官兵总是有天然的敬畏,而且自明昙接管禁军营后,他们在京中的威望也本就水涨船高。是以,原本骚乱的状况几乎是瞬间便平静了下来,人群还体贴地让开了一条路,便于涉事的两个掌柜出来交代原委。
  周掌柜的目光穿越众人,在看到那名玄衣人的瞬间,不禁双眼一亮,赶忙越众而出,小人见过指挥使大人
  然而,他见礼的话音未落,身旁便像是刮风般地冲过去一个人,一头拜倒在耿靖跟前,哭天抢地道:指挥使大人!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可要为这坊集街上的街坊邻里做主啊!孙文亮揩了揩眼泪,满腔义愤,这周掌柜与其幕后的东家是一双黑商,公然霸占前任掌柜安卓之的店面,还将其赶出京城!现在更是占着顺安书斋原本的好处,哄抬书价,诓骗百姓银两,借机敛财求指挥使大人洞烛其奸,绝对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在京中盛行啊!
  万没料到,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了,孙文亮竟还会恶人先告状!
  身为苦主的周掌柜气得咬牙切齿,急忙反驳:大人明鉴!我与前掌柜安卓之做得是正经盘店交易,顺安书斋的房契、地契与买卖官文也尽在我手,孙掌柜这话空口无凭,完全是对我们的污蔑!
  房契地契?那能说明什么?
  不等耿靖答话,孙文亮便抢白道:你惯为黑商,当然知道如何才能把事情处理得干净,所以并没有直接强占店铺,而是借你们曾在京郊积累的威势,给卓之施加压力、用远低于正常价钱的银两购得房契后,再将其赶出京城,好叫他不能前来与你对证
  他顿了顿,神情显得愈发悲凉,咬牙道:我们都是做生意的,谁还不懂得这些手段?天地良心!卓之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老父,你们此举这般灭绝人性,就不怕做了亏心事,将来被五雷轰顶吗!
  对于古人而言,五雷轰顶可是相当恶毒的唾骂和诅咒了。
  周掌柜双目赤红,连一旁的禁军也不顾了,当即便扑上去要与孙文亮厮打。
  但他到底年岁大些,连后者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孙文亮灵巧地避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般高呼道:大人救命!这奸商被小民戳中痛脚,便要打人泄愤!
  告完状后,他眼珠一转,又迅速转向旁边静观事态发展的众人,挑拨道:而且,我方才所说的诓骗百姓,也是确有其事诶!这位小哥!你且说说,你手里的这部话本,方才是花了多少银子才买到的?
  被孙文亮点名的年轻人一愣,低头看了眼封面上如神妃仙子般美貌的红线,老老实实道:二、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文亮夸张地一个倒仰,仿佛是被这个回答给吓到了一样,语声尖利,大人或许不知,《甘泽谣》这种传奇话本并不罕见,京中随便一间书铺都有在售。但足足二两纹银一本,可是都够上福宜酒楼吃一桌席面了,绝没有哪家敢卖到如此离谱的价格
  他转过头,打量着众人面上的神情,不禁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难道,这还不能算是诓骗百姓、还不算是蓄意敛财么?
  听完孙文亮的话后,周围那些买到书的人尚在迟疑,但没买到的一小部分人却眼珠一转,跟着痛斥道:就是就是!二两银子,这不是在抢钱么?
  同是《甘泽谣》,为什么别人家卖一贯铜钱,你家就是二两白银?就连孙掌柜的金丰书铺,都只要一两白银罢了,顺安书斋竟比他家脸皮还厚不成?
  是啊,虽然孙文亮自己未必是个什么好东西,但这顺安书斋宰客的行径,可是比他还要可恶得多!
  这样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再对上孙文亮得意洋洋的眼神,周掌柜不由得大睁双眼,怒气冲冲道:小店不曾欺客!这《甘泽谣》分明与市面上的其他书籍多有不同,不光是用了江南那边的工艺,给书封印上彩画,而且在《聂隐娘》、《素娥》、《魏先生》三篇的书页里,也印了几张不同的插图!此外,为了让书籍保存得更久,小店还特意选用了最贵的纸料和彩墨,得以使诸位更好地收藏此书!
  他转过头,面对着那些买到书的人们,沉痛道:本书初初开售,细算下来,二两银子的定价也不过只是赚个本钱罢了如若大伙儿不信,大可问问几位买到书的公子,这彩画是否精致?这纸料是否质量上乘?
  买到书的年轻人里大多是最早被《折桂题抄》吸引而去的读书人,他们刚好碰上第一批《甘泽谣》,又为封面上的红线而倾倒,于是便当机立断地将其买下,人手一册。
  现在,听到周掌柜的问询,他们不禁摸了摸手里的书,转头相视一眼,公正道:这话本和我们先前买的《折桂题抄》一样,纸色雪白,软而不皱,看得出用料十分昂贵而且,书封上红线的彩画,也端的是栩栩如生、笔触老练,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作!
  另一人也点头道:何况,此图还难得不是仅有墨线,而是披红着紫,色彩浓绮艳丽,不知比那些七扭八歪的书中插画高出了多少个档次!完全值得起这个价!
  对对,你们买一本看看就知道,二两银子真的算是贱卖了!
  在得到他们的支持后,周掌柜顿时找回了些底气,寸步不让地盯住孙文亮,孙掌柜,这下可听明白了?比起贵店中那本连张图画都没有、却敢卖出一两白银高价的书来说
  他冷笑一声,续道:小店的《甘泽谣》,可当真是能称得上一句良心至极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好忙只能更短点QAQ,下章打脸完,愧疚地抱抱宝贝们
  第75章
  挑拨不成, 反而还让对方卖了一波口碑。
  孙文亮脸上的横肉微微抽搐了两下,暗地里咬咬牙,却仍然不肯服软, 再次高声强调道:不论如何,你丧尽天良、将卓之赶走之事确是实情!那天夜里, 卓之连夜将家当搬上马车, 还十分不舍地同书斋挥泪而别, 此景有不少街坊都亲眼看到, 你休想抵赖!
  说完, 他也不给周掌柜开口的机会, 便猛的转过头去,一秒入戏, 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声泪俱下道:大人,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 大可将对面金玉阁的掌柜、和绸庄的老板娘一同叫来, 为小民作证!
  我呸!周掌柜瞪起眼珠,你分明就是满口胡言、含血喷人!
  耿靖面沉如水,早已把两人的针锋相对全数收入耳中。他看了看满脸愤慨的周掌柜,又瞥了眼正在哭嚎的孙文亮,眉头紧蹙道:你二人各自有理,本官也不好轻断。但据方才所言,似乎有一点已然明晰
  孙文亮欣喜地瞪大眼睛, 正以为自己所泼的脏水见效,会使耿靖先治周掌柜的罪时,却听对方的下一句话传来,登时令他如坠冰窟
  孙掌柜, 耿靖冷冷道,根据之前周掌柜与诸位百姓所言,你家金丰书铺中所出售的书籍,是否才是真正存在定价虚高、质量偏下等一系列问题的呢?
  这我、我
  孙文亮一怔,登时汗如雨下,完全没料到这把火竟会烧到自己身上。
  好在他心知自己有贵人撑腰,到底还算镇定,几乎是立刻便找到了一个理由,急急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的书籍大多是从江南运来,路途遥远,成本也偏高,所以才会略略贵了些,但也是只能赚个本钱啊!
  耿靖眯起眼睛,望着对方拙劣的表演,正要再度开口说些什么时,一旁的玄衣人却抬臂比了个手势,顿时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头。
  ?
  耿靖一愣,刚想低声询问,却听左侧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满是控诉地喝道:孙文亮!你今日竟敢当着客人的面,在这里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你对得起你那双早去的爹娘吗!
  闻得此声,众人不禁一愣,纷纷转头看去。
  只见站在那里、背着大包小包,冲孙文亮劈手一指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顺安书斋的前任掌柜安卓之!
  孙文亮悚然一惊,见到是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神情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怎么回事?
  安卓之的家乡明明远在岐州,来去一趟最少也要十天!且不说他还要给老父求医治病,按理而言,最少要半个月才会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就出现了?!
  暂不管孙文亮心中如何六神无主,就连周掌柜都有些愕然。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耿靖身旁的玄衣人,果见对方的帷帽轻轻动了动,像是其中的人正在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
  周掌柜立即安下心来,悄悄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这厢孙文亮的脑筋正在飞速转动、思考对策,那厢的安卓之却已经丢下身上的行李,步步逼近,厉声道:自从金丰书铺的前老板与老板娘仙去,把店面交给你这个儿子后,你就一直腌臜计谋不断!今儿个强行拉客,明儿个派人打砸我店,种种恶行,莫非还真当我安卓之不知道么?!他重重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浓浓的恨意,不过是看在孙老板从前对我父亲有恩,未曾与你一般计较罢了!难道你还觉得自己的手段有多隐蔽不成?
  什么?安卓之竟知道这些事情是他做的?!
  孙文亮是当真觉得自己从前足智多谋,做事干净,轻易就把对方耍得团团转。
  然而此刻,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安卓之当众揭穿,他下意识便瞪大眼睛,连忙矢口否认道:不!我不曾做过这些!
  行,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不想同你废话,听他果然不肯承认,安卓之倒也痛快地点点头,重新换了个话题,冷笑道,那咱们就来论论今日你假借我的名头,公然污蔑顺安书斋现任东家与掌柜的恶行罢!
  话音方落,现场登时一片哗然。
  什么?孙掌柜方才是在污蔑顺安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