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师父二字,徐阆的耳尖微微一动, 颇有些无语。
  这不肯吃一点亏的小子,又顺手将他也给拖下水了。
  徐阆深吸一口气, 倒没有打岔,将男童拉到身旁,静静地听着聂秋和谢慕之间的对话。
  这番话明显说到谢慕的心坎上了, 他咬着下唇,双颊微微鼓起,垂着眼睛沉思了一番,却还是压不住心里的那股怨气,绷着脸问道:你要做什么?
  彻底解决湖内的水尸。聂秋缓缓说道,若你不准备帮,我也是要做的。
  谢慕骤然抬起头,冷眼看着他,你果然和覃瑢翀是一丘之貉吗?
  并非如此,若我和他是一伙人,我便不会想要和你商议此事了。我也不瞒你,如果我只身消灭那些水尸,就要用上覃瑢翀的蛊虫,我正是因为不信任他,才想要另辟蹊径。
  谢慕是听不得假话的,与其编个谎言,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事实为好。
  他听罢,神色缓和了一些,思索一番后,抬头看了徐阆一眼。
  徐阆登时举起两只手,我和覃瑢翀也不是一伙人,我们不熟!
  谢慕一下子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什么都没说。谢慕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你也准备参与此事?
  唉,既然我徒弟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
  徐阆听到他那个徒弟假惺惺地道了句多谢师父,无奈地耸了耸肩。
  先说好,我不是要帮你。谢慕终于松了口,要是放任你去用铜铃镇压湖内的水尸,也就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你被反噬,霞雁城覆没,另一个是湖内的水尸尽数消失,怨灵魂飞魄散,连投胎都投不成。
  步家信奉虚耗此类的恶鬼,遣鬼守铃,是用的更简单直接的方式,强行拿邪气去镇邪气,而不是拿阳气去净化。
  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他们。谢慕难得地露出了八九岁稚童该有的表情,他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时的景象,灵体发出的浅浅光芒黯淡了一瞬,至少,他们原本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就被杀害,这些无辜之人,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魂飞魄散。
  还有,你最好搞清楚自己要不要冒险去相信覃瑢翀。要知道,仅仅凭我们三个,去对付湖底几百号冤魂恶鬼,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聂秋沉思半晌,你的建议是什么?
  相信覃瑢翀,用他的蛊虫。
  虽然我厌恶覃家人,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是想要解决湖内的水尸,还霞雁城百姓一个安宁。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便是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所胸怀的天下。
  佛陀转世,青鸟托生,是为谢慕。
  聂秋深深地看着谢慕,郑重其事地应道:好。
  不过,你现在就要确认铜铃内的恶鬼还能不能保持清醒。谢慕说道,如果被自己驱使的恶鬼所反噬,连累我和徐阆,这便成了最坏的结局。
  确实,他不能总是仰仗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的步尘容。
  聂秋也有要问的意思,镇压水尸一事已经尘埃落地,既然谢慕又把话题引了回去,他就图了个方便,看向了徐阆,师父,我还有一事相问。
  既然这个稚童知道自己体质特殊,又为何屡次离开寺庙,而且还总是出现在我身侧?
  那你得问他了。徐阆轻轻拍了拍男童的肩膀。
  男童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考,随即抬起手来,指了指聂秋的手腕,又转过身,指了指谢慕的胸口。
  谢慕从怀中拿出先前收回的四方开天镜。
  聂秋也卷起袖口,露出缠在手腕上的步家铜铃。
  见男童点头,谢慕先瞧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徐阆,你该不是教了他些搜物的本领吧?
  这小子精得很,哪需要我教这些,更何况他现在又用不着。徐阆说道,你敢说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体质的人?反正我是头一次见。更何况他又没法开口说话,大字也不识几个,我到现在还不清楚他究竟能做些什么。
  他继续说道:不过,也可以一猜。他天生极阴体质,又能通鬼界,能吸引他的东西,要么是极阴,要么便是极阳
  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可遣鬼镇邪,是极阴。
  谢慕手中的四方开天镜,则是极阳之物。
  而徐阆口中的极阴体质,也就是面前的这个稚童,生下来就能看见鬼魂,往人群中一站,在鬼魂的眼中看来就像是一团蓝幽幽的鬼火一样显眼,不但是上好的补品,还是能够依凭着重回人界的好媒介。古书上有记载,此种人,虽然学起遣鬼一道,比起普通人是事半功倍,但若是没有什么自保的手段,又不是出生于专门学习此道的人家中,阴气缠身,百鬼所噬,多半还没等到学成,就先夭折了。
  镇压水尸一事,我估计是帮不了多大的忙,最多捡捡漏罢了,主要还是得靠他。
  徐阆说着,将男童推向聂秋,喏,你屡次接近步家的铜铃,总是想做些什么吧。
  所有人都看着他,男童却未做下一步动作,呀呀叫了两声,手中胡乱比划了些什么。
  聂秋和谢慕齐齐看向徐阆。
  徐阆道: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男童见无人明白他的意思,垂头丧气了一会儿,随即向谢慕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问他索要东西。
  而谢慕的手里只有那面四方开天镜,他先是试探地晃了晃镜子,见男童点头如捣蒜,顿时黑了脸,恶狠狠地拍开他的手,不给你。
  徐阆哪能放弃这报复的机会,立马嘲道:没想到那个号称蓬山青鸾的谢慕如此小气,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欺负小孩儿!
  谢慕正要说他现在不也是小孩模样,却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徐阆时说的话。
  什么臭小鬼,我在人世间呆了几十年了。
  他哑言,垂眼时又见到这又瘦又矮的男童眼巴巴地看着他,心里也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阴阳壹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两者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先前徐阆也说过了,面前这男童是极阴体质,能吸引他不外乎是极阴或是极阳。因为,阴气对于他来说堪比珍馐盛宴,而极阴畏寒,象征月,极阳炎热,象征日,所以他也会不自觉地接近极阳的东西就像一层屏障一样,温暖安全,能够严严实实护住他的东西。
  阴气相噬,这男童是怕自己靠近步家铜铃,被里面潜藏的阴气所伤害。
  这不能说是他聪明或是耍心机,完全是本能促使他接近谢慕的四方开天镜。
  徐阆说的没错,谢慕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体质的人,心下也觉得好奇,便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四方开天镜放在男童小小的手掌上,别摔了。
  男童眼睛一弯,倒显出几分清秀可爱。
  谢慕想了想,又拽住方镜,低声念了句蔽月,这才松了手。
  男童一手抱住不大不小的四方开天镜,一手摸了摸塞在怀里的符箓,这才几步走到聂秋的面前去,在他打量的眼光中,按住了他腰间的那把刀柄极长的斩马刀。
  他也知晓自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就只是拔出来了几寸,刀刃与刀鞘轻轻摩擦,发出有如瀑布溅起的水花打在岸边的声音,铿锵刀鸣,凌冽的刀锋显出月色般的寒光。
  谢慕看着他眼也不眨地把手掌伸过去,在刀锋上一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自己手掌也发疼,我先前说错了,老道士,你怕是没东西能教给他。
  五岁的稚童抬起手臂,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掌,握住了聂秋袖中低垂的铜铃。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聂秋的腕间散开,霎时间,飓风掀起,寂静的夜空中响彻刺耳杂乱的声音,就好像有无数恶鬼正在空中盘旋,发出狂笑尖叫声。
  徐阆冻得上牙直磕下牙,谢、谢慕!
  谢慕的嘴角抽了抽,朗声说出现日二字,那面被男童抱在臂间的四方开天镜便发出了明亮柔和的光芒,温暖的气息升起,将阴冷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铜铃上的血液被吸收殆尽,铃面上手持折扇的恶鬼餍足地眯起眼睛,细细密密的纹路显现,从边缘的红色处向上攀升,像一棵疯狂生长的参天大树。
  那邪门的纹路,有一股极为细小的却并未在铜铃上生长,而是覆上了男童的手指。
  铜铃震颤,这次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铃中的两鬼便被弹了出来。
  聂秋虽有所戒备,那两个飘在空中的恶鬼瞧着却很清醒,没有半点失控的迹象。
  红鬼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的味道。
  莲鬼仍旧闭着眼睛,神色如常,手中端着的那株并蒂莲却隐隐有了绛紫的颜色。
  红鬼,如何?聂秋暗暗在心中问道。
  有四方开天镜的庇护,即使他流了血,我也嗅不到半点味道。红鬼顿了顿,不过这童子血当真是诱人,能比得上好几个生魂了,我感觉我体内的邪气都变得更充盈
  话虽如此,他为什么要将血液抹在铜铃上,难道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男童没把握好力度,伤口划得大了些,收回手后还在不断地淌血,聂秋就撕了一截衣衫上的布料,一圈圈缠在他的手掌上,帮他止住了血。
  之前没来得及细看,此时一瞧才发现那缕红纹就停在了他的指节上。
  又浅又小,要不是早就知道,聂秋还以为那是皮肉下的血丝。
  只是交换罢了。莲鬼轻轻说道。
  聂秋看向虚虚坐在空中、浑身泛着紫光的恶鬼,却见它紫衣逶迤,姿态优雅从容地抬起手,抚了抚紧阖的眼皮,然后缓缓睁开了那双眼睛。
  血从它的眼眶中滚落,在面颊上留下两道朱红的印子。
  那双漆黑一片的眼中,并蒂莲一瓣一瓣地绽开,交缠相连,先是盛放,随即枯萎。
  仿佛能够看透一切,容纳四季春秋,八方天地。
  先天极阴体质,阴气殷足。他年纪还小,无法控制,所以使得阴气外散,容易招来鬼魂。它垂下眼,掩住瞳中的莲,显出些悲天悯人的模样来,眉眼间却仍有一股不散的邪气,拿血来换一缕铜铃中潜藏的阴气,使自身的阴气汇聚内敛,倒是很划算。
  红鬼低哑的声音响起:因为他身上有步家的气息,所以与步家立下契约的我们是无法攻击他的,而这股邪气纯正,一般的鬼魂也不敢对他下手。
  说罢,红莲两鬼便化作两道暗光,回到了铜铃中。
  也就是说,基本上是安全了。
  聂秋不得不感叹,这男童虽然年纪小,心思却很缜密。
  他看过去,只见男童三步并作两步走,跑到了沉默不语的谢慕面前,双手将四方开天镜捧起,放在他面前。谢慕下意识地接过,手指摩挲着方镜的边缘处所刻的日月星宿,若有所思地看着男童。
  我是不是认识你?
  他说罢后,才惊觉说了什么,自己也觉得颇为荒唐,摇了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男童,算了,你就当我是一时的胡言乱语罢。
  明夜,我会如约前去凌烟湖。
  谢慕说完,未作多言,抱着那面四方开天镜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哑巴:我给大家加个buff。
  第41章 、暴雨
  乌云蔽日。
  霞雁城大多数时候天气都是很好的, 若不是晴空万里,好歹也要风和日暖。
  然而,今日天空中却是乌压压一片, 似是要降下暴雨一般。
  空气中湿闷的气息密布,叫人感到心情烦躁郁闷。
  聂秋坐于桌前,侧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 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将十八枚黑石子放于桌上,按照一定的规律摆好, 心里默念着, 算了一卦。
  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 是整个霞雁城中的百姓;邪气又积聚了几十年,已经在凌烟湖内定了下来,可谓是根深蒂固;谢慕、徐阆和那个男童的实力究竟如何,覃瑢翀的琚瑀锵鸣蛊过了这么久之后究竟还能留下多少效用, 他们能否顺利地解决凌烟湖内的水尸
  一切都难以确定,整件事极为困难。
  聂秋已经竭力稳住心神了, 按住圆润石子的指腹却还是一滑,漆黑的石子像泥鳅一样从他的指下钻了出去。
  几枚石子撞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随即四散开来,向相反的方向滑去。
  聂秋将手放在桌沿下, 稳稳地接住了那几枚石子。
  果然,变数太多, 这卦是算不出的。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实际确认之后,他还是不免产生了失落的感觉。
  他把十八枚石子聚拢收好, 托着下巴,垂眼看向窗外。
  还有就是这个天气每到关键的时候,就刮大风,下大雨,铺天盖地,遮云蔽日。聂秋想到,叫人觉得是天公不作美,天道故意在与他们作对一般。
  他看着手边展开的一封信函,轻轻摇了摇头。
  昨夜和徐阆等人分别之后,聂秋就回到了客栈。
  接过小厮转交来的信函,他才知道,原来方岐生和安丕才已经离开了霞雁城。
  方岐生在信中写到,他将要出边关,入西北大漠,过几日再回来。
  大约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还是觉得去一趟青龙门露露面为好。
  也对,他毕竟身为教主,而魔教近日又正在扩张,所以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只要是稍微繁华一些的城镇都暗中立有玄武门的分支,这一段时间以来,方岐生白天里很多时候都不在客栈,估计就是和安丕才他们去那里了;而那些小厮每日已经习惯了为方岐生提前备好笔纸,他有时候在客栈,也是在往魔教总舵写信,有几次聂秋和他一起在大堂用饭,眼尖地瞧见他袖口处有一点墨痕,只不过隐于黑衣玄袍之中,倒不是很明显。
  聂秋看在眼里,方岐生没说,他也就没有提。
  不过,他就这样突然一走了之,聂秋一时间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方岐生之前说,如果聂秋要离开霞雁城,就提前和他说一声,他会来送别。
  聂迟催得急,也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方岐生到底来不来得及从大漠中抵达霞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