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人命还没什么概念。
  汶五到底是有颗做师兄的心,于是又细心叮嘱了一句:若是看见血色就犯头晕,那就背过身子去,屏住呼吸,想想其他好玩儿的事情。这些东西毕竟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聂秋应了下来。
  不得不说,汶五确实是比他有经验得多。
  几日后的历练中,聂秋扶着棵树,窝在树根处吐得天昏地暗。
  要命的不是那一道薄薄的血线,也不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不是那些贼寇们的尸骸而是沉云阁弟子,他所认识的那些人,手脚被毫不留情地砍断,浓郁的腥气冲天而起,又闷又呛人,只是闻上一回就够他难受很久的了,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常灯和殷卿卿都在前头,无暇顾及他,聂秋寻不见汶云水那一队的弟子,只好自己闷着吐干净了,擦了擦唇角,感觉胃里没有之前那么不舒服,就硬撑着支起了身子。
  说起来也是丢脸,明明是蝉联沉云阁榜首的弟子,见了血竟然会怕成这样。
  他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的时候其他弟子都被吓了一跳。
  聂秋问道:其他人在何处?
  一个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师姐替他指了方向,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哆哆嗦嗦劝道:师弟,你是头一次见血,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和我们一起等在这里吧,不用勉强自己的,殷师姐之前就和我们讲过了。
  你是第一次见血吗?他反问道。
  师姐愣了愣,之前出谷历练的时候,偶然碰见了一次。
  师姐,我年纪比你还大些,总得做出个榜样。聂秋按了按自己隐隐发痛的胃部,很虚弱地勾起嘴角,笑着开玩笑,不然,掌门下次训人的时候也不好再拿我来举例子。
  他说罢,沿着师姐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往前走,前头的血腥味越重,到了最后聂秋只能捂住口鼻前行。
  他心知掌门、师兄、师姐,还有汶云水和他门下的弟子都在前头,他们和许多弟子一起并肩而战,将四处流窜的贼寇围在了死角,和那些亡命之徒缠斗。
  所以他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和年纪更小一些的同门弟子、还有那些伤员呆在一起。
  刚刚吐得天昏地暗,现在聂秋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脱力,背脊上覆了层薄薄的冷汗,双腿似乎不属于他似的打颤,只能依靠着插入地面的长刀来支撑身体。
  聂秋之前所处的位置离常灯等人所在的位置并不远,短短一段距离,却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完了这一世,到了后面大脑都在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战栗不已。
  打斗声渐渐传入了耳中。
  地面上叠着几十具尸体,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液铺了一地,弯弯绕绕,从聂秋的脚下一路绵延,最终停在身着浅蓝色衣裳的人群脚下。
  汶五说的没错,人命真的脆弱至极。
  如磐石一般坚实的是它,如琉璃一般易碎的也是它。
  好几个聂秋能够说得上名字的沉云阁弟子躺在地上,浑身是伤,声息全无。聂秋蹒跚着走过去轻轻帮他们把眼睛合上,站在一旁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想和这些冰冷的残骸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作罢了。
  他觉得眼睛干涩,鼻头酸酸的。
  向前一望,还有几个贼寇正在负隅顽抗,而浅蓝色衣裳的那些人,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往外淌血汶五左手的两根手指被硬生生切了下来,鲜血淋漓,痛得他面目扭曲;一道竖着的细长伤痕从汶二的眉骨处开始生长,切开了他的右眼,最后停在了颧骨上;殷卿卿的一只手臂完全无法动弹,软塌塌地垂在身侧,血组成的细小河流从她袖中流出,在指尖上凝聚成血珠,过了很久才落下
  常灯眉头紧锁,双手持刀,挡在众人面前。汶云水摆好剑势,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严肃。
  聂秋听其他人说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抵就是这群贼寇比他们想象中更狡猾,在寨中藏了些以往被他们用下流技俩抓走的人,有男有女,也不乏有剑法高超的,或许是自愿,或许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就这么留下来给他们做了打手。
  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消息,他们刚悄悄潜入山中,那群人就迅速反应了过来,分了好几队人强行将他们的阵型割裂,用尽了手段,专挑那些年轻的弟子们下手,只要是落单的,要么被割断了喉咙,要么被强行灌了毒药。
  用一句话总结便是,他们低估了这群贼寇。
  又或者说,他们得到的消息出了问题。
  我方得到的消息有误,敌方又有所防备,这场历练就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损失惨重。
  但是这场因剿灭贼寇而起的历练也该结束了。
  聂秋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血肉横飞的打斗中央,尽量屏住呼吸,把腹中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压了下去,不顾往下淌的冷汗,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那几个人。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沉云阁众人才更加警惕,毕竟这些贼寇都是抱了死志的,要是疯起来,不管不顾,和他们拼死一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秋将腰间的水囊取下,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清凉的水瞬间涌入了喉咙,将那股腥甜的血气冲淡了。
  不远处的其他人在全神贯注地与贼寇对峙,虽然他现在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贸然加入战局可能会打乱他们之前的布阵,所以聂秋并不准备过去。
  静悄悄中,不知是谁踩断了树枝,喀嚓一声,好像个信号,众人霎时间都动了起来。
  聂秋眯着眼睛看见他们重新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接,利刃碰撞间溅出火花,令人牙酸的声音和利器嵌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因为这已经算不得历练了,所以常灯和汶云水也加入了战局。
  有他们二人的加入,虽然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真正受了重伤的却不多。
  最后一个贼寇倒在了饮火下。
  常灯翻转手腕,将刀上的血甩在地上,溅出一片火树银花。
  他转过身冲聂秋招呼道:过来吧。
  聂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汶二躲在一边,那只受伤的眼睛紧闭,手里抛着一枚圆润光滑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汶五草草用布料包扎了自己的手,随便找了具贼寇的尸体坐着,脸色很差;殷卿卿看见聂秋走过来,冲他笑了一下,笑容却虚弱得很,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走过去的时候谨慎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尸体,强迫自己去习惯那些血腥气,却忽然发现一具尸体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幅度很细微,如果不是他走得近根本看不见。
  聂秋看了其他人一眼,见他们各自在包扎伤口,就不动声色地将铁刀抽出来,蹲下身子,按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刀锋一亮,彻底切断了他的脖颈。
  浑身是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落了下去,不再动弹了。
  人命确实脆弱,轻飘飘的,一下子就没有了。
  不过若要问聂秋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受不了血腥味,其余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些猖狂暴掠,四处杀人放火的贼寇,死上千百回都不足惜。
  常灯走过来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声音也有些疲惫,累了吗?
  聂秋垂着头,喉咙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呜咽,反手握住常灯的手,想说他下次会更努力,想说他会守护沉云阁,想说这些弟子们的冤魂会得到昭雪,话在唇边拐了几个弯,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能紧紧地抓着师父沾满血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沉云阁深居山谷,鲜少入世。常灯叹了口气,可哪有哪个门派能完全与世隔绝的?沉云阁尚且如此,其他门派之间的争斗更加惨烈。这江湖腥风血雨,你以后会习惯的。
  聂秋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7 16:54:16~20200808 16:5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gig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竹海
  聂秋回沉云阁后整整几个月没有吃肉。
  他见到肉就犯恶心, 要是尝上一口,熟悉的腥气就在他的口中蔓延,逼得他吐了出来, 恨不得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才算好。
  虽然常灯和殷卿卿并没有尝出半点肉腥味,但是看见聂秋这副难受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只吃菜也不行。
  于是常灯就经常叫殷卿卿带聂秋外出历练,借此机会来散散心。
  效果却不明显,他该吐的还是得吐。
  聂秋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翻身坐起的时候, 浑身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淌。
  他不是真的怕血, 也不是怕尸体,更不是怕杀人。
  沉云阁弟子相互之间的切磋也会流血受伤,但点到即止,和剿灭贼寇时完全不同。
  他们是会死的。
  聂秋怕的是亲眼看见自己所珍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前两天见着他还笑着喊师弟, 悄悄从怀里拿出酥饼给他,转眼间就被砍下了手足, 受尽了残忍的虐待,浑身血淋淋, 面皮被揭了下来, 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每次想起那个场面,都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汶云水门下的弟子, 属汶五和汶二伤得比较重,一个断了手指, 一个瞎了只眼,聂秋每次看见他们时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有愧疚, 或许也有心酸,让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偶然碰见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
  聂秋恨自己那个时候的退缩。
  他强迫自己去吃肉,强迫自己去习惯血腥气,强迫自己重新拿起刀。
  但是将通体冰凉的刀拔出的一瞬间,那一具具残骸就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一松,铁刀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得出聂秋的情绪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从这样的状态中走出来。
  殷卿卿半夜提着灯来找他,在烛光下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好看的刀穗。
  常灯稍微察觉了他心底的想法,哄道:人命没那么脆弱。
  更何况我是你师父,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撒手人寰呢?
  聂秋听在耳中,却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汶五、汶二和汶四专门把聂秋堵在房间里,汶五笑嘻嘻地凑过来摸他头发,让他看自己短了两截的手指,说他只是断了手指而已,好歹保下了命,又幸好是左手,平日里的生活没受到多大的影响。
  汶二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笑道:你看我这道疤难道不是很配我吗?
  双手抱胸的汶四倚在门边看着聂秋,汶二好几周没和你比试了,你不晓得,我们都失去了好多乐趣,原本每天连汶云水师父都会问一句今儿谁是师兄,现在没了那项活动,他现在又变回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话都懒得说。
  聂秋任由汶五薅他的头发,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想冲他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说自己其实没事,但是只要看见这些温柔细心的同门师兄,对他来说有如家人的师父师姐,他就觉得眼睛干涩,心脏闷闷地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害怕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破裂了,他就又回到了现实,孤身一人,回到了那个有如囚笼一般的聂家。
  他们三人来了又走,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点忧虑。
  聂秋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勒成满弓的弦,要么绷不住断掉,要么只能松手。
  但是他现在却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完全蜷缩在了坚硬的外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转凉,入了秋。
  聂秋半夜睡不着觉,点了灯起来,想看一会儿书。
  他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即使是极其细微的声音,都能被那双耳朵捕捉到,连掌门都真心实意地赞叹过他这一点。
  所以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很轻易就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
  反正现在是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回床上睡觉或许还会做噩梦,出去顺道还能散散心,聂秋索性就放下了书,将立在门边的铁刀拿起,准备走出去看一眼。
  一路上循着声音走,很快,聂秋就发现自己离常灯的院落越来越远。
  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这样折返。
  夜晚的山谷中有细细簌簌的风吹树叶声,有虫鸣声,和几年前他刚来沉云阁的那天晚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事情仿佛如昨,聂秋念及此处,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又走了一截,那阵不寻常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聂秋拨开层层灌木,在黑夜中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
  那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看了过来。
  一片漆黑之中,那双眼睛亮得出奇,甚至有些像藏于暗影中的野兽。
  聂秋却是松了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鞘中,走过去唤他:寒山?
  月亮听见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及时地递了几缕柔和明亮的月光过来。
  月光下,那道小小的身影露出了真面目。
  浑身素白衣裳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奶声奶气地喊道:师兄。
  那次上山剿灭贼寇后,他们在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类似于牢狱一样的房间。
  里面关的人很多,无论男女老少,都缩成一团,瞧见沉云阁的弟子们,露出了惶恐的神情,像是害怕被烫伤似的,纷纷向后躲,恨不得离阳光越远越好。
  掌门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一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将衣服撩起,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沉云阁的弟子们沉着脸将牢狱的锁撬开,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很多人被关得太久了,见到阳光都说眼睛像火烧似的疼,缓了很久才敢走出去。还有一些人因为精神崩溃,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家住哪里都记不得了。
  掌门吩咐下去,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送回家中,这才将这件事就这么结了。
  除了面前的男童。
  他因为被带走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而且现在已经六七岁了,和婴儿的时候长相差别太大,很难找到他原本的住处。
  与其他的孩童相同,他的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有些伤口甚至还在渗血。
  他们向周围的居民问遍了都没有问出个名堂来,又问有没有人愿意收养,自然是被婉拒了:村民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可能愿意家里再多出一张嘴。
  沉云阁本来就破例收了聂秋,不可能再破例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