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垠语气很尖锐,比训斥萧雪扬的时候不知道重上了多少倍。
  然而他医术确实比自己好,即使再怎么骂,郎中只能一味地点头称是。
  不过,这确实是你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至少让他硬撑着来到了皇城,让我接手。
  萧无垠说着,语气渐缓。
  郎中顿时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叩门求学的时候,赶紧夸了一番他高超的医术。
  之后,萧无垠收拾好东西,开了副药方让萧雪扬去附近的药房抓药。
  房间内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
  意识到萧无垠是在跟自己说话,聂秋便报上了名字。
  你和雪扬是什么关系?
  她认了我做义兄,聂秋顿了顿,我们也是朋友。
  萧无垠坐在木椅上,身上的气度褪去,就好像是个疲倦的普通人。
  他叹着气,捏了捏眉心,说道:你和我说说她这段时间都是怎么过的吧。
  于是,从濉峰脚下的拔刀相助,到柴房的刺客,从萧雪扬因为想家而哭了半宿,到她毅然决然地接下了方岐生的病,冒着可能会被抓回去的风险,也要让萧无垠来一趟聂秋将这些事情细数着,一件件讲给了萧无垠听。
  神医听得很专心,时而垂下眼睛,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讲到半途的时候萧玲珑回来了,抽出个小板凳,一声不吭地坐在了萧无垠旁边。
  真要算起来,其实他和萧雪扬也就相处了几天的时间。
  聂秋边想边结束了回忆。
  他说完后,房间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
  最后还是萧玲珑先有了反应,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爹,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她会自己思考,有责任心,会为朋友两肋插刀,勇敢无畏,开朗,有自保的手段,想家的时候会哭,受伤的时候会笑,坚定又固执。
  您也该放手了。萧玲珑说。
  萧无垠迟迟没有说话。
  等到萧雪扬拎着一堆药材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仿佛在等她回来解救他们似的。
  萧雪扬抽了抽嘴角,看见面无表情的萧无垠之后,又觉得很尴尬,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把手中的药材放下后,想了片刻,凑到聂秋的身边去了。
  反正是要走了,不如趁这个时候多说两句话。
  萧无垠撇了她一眼,没作声,拿着药方和郎中讲用量之类的东西去了。
  对了,老五。萧雪扬动作亲昵地挽着萧玲珑,介绍道,这位是聂秋。
  说罢,她对聂秋说道:聂哥,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五哥萧玲珑。
  萧玲珑默不作声地把手从萧雪扬的臂弯里抽出来,举手投足间颇有萧无垠的架势。
  萧雪扬疑惑地啊了一声,又想去拉他。
  萧玲珑避开她的手,看了看聂秋,她叫你聂哥?
  随即又看向萧雪扬,简直是难以置信,你叫他聂哥?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叫我一声哥?他半是生气半是埋怨地质问。
  萧雪扬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耳根有点红,解释道:我小时候不是叫你五哥的吗?
  长大后你可是一次都没叫过我了。萧玲珑咬牙切齿,其他几个兄长你也没叫了。
  我们俩谁跟谁啊,没必要在这种地方纠结吧。萧雪扬含糊道。
  不行,萧雪扬,你今天必须把话和我讲清楚了。
  我都十多年没叫过了
  你也知道啊?宁愿叫他哥也不愿意叫我哥,我看我俩以后就别做兄妹了。
  我,我那是不好意思啊!萧雪扬说着说着都快崩溃了。
  萧玲珑摆了摆手,恩断义绝。以后我再也不帮你劝着爹了。
  五哥五哥五哥五哥五哥!满意了吗!
  萧雪扬红着脸,抬手就去打萧玲珑,下手却不用力,萧玲珑很配合地干嚎了几声。
  这么一搅合,离别的悲伤情绪荡然无存。
  萧雪扬现在就算是想挤两滴眼泪来证明自己的不舍也挤不出来了。
  聂哥,我走之后,你一定得记得给我写信。她拉着聂秋仔仔细细地叮嘱。
  我记着的。聂秋低头看了看她,你回去之后,好好和家里人相处。虽然我不通医术,但是这几天下来,我也看得出你的天赋很好。专心和你爹学习医术,假以时日,你一定能继承你爹的衣钵,成为一代神医的。
  嗯!我肯定会努力学习医术的!以后若是再发生这种情况就包在我身上了!
  萧雪扬拍着胸脯承诺道。
  等到萧无垠嘱咐完话之后,他就唤了萧雪扬和萧玲珑离开了。
  方岐生刚醒,郎中正在查看他的病情,黄盛不知所踪。
  见已经无事了,于是聂秋就跟着下楼去,帮忙收拾一下萧雪扬的行李。
  其实萧雪扬留在房间里的东西不多,都是些首饰衣裳。
  她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裳都扔了,留下的基本上是聂秋带着她买的。
  萧无垠和萧玲珑是记得她穿的什么衣服走的,也看得出她现在穿的是新衣裳。
  萧雪扬向来不在意这些,所以这些东西自然是聂秋给她买的。
  他们二人看在眼里,都没有吭声。
  倒是萧雪扬收拾着收拾着,回想起聂秋带她出门的场景,又有点难过起来。
  她故意收拾得很慢,萧玲珑没说帮她一起收拾,萧无垠就也没有提。
  片刻后,萧玲珑很无奈地说道:你怎么又哭了呀,眼睛都肿成馒头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上、衣服上,萧雪扬憋着哭腔回道:那你别管我啊。
  一阵细细簌簌声后,萧无垠提起衣摆,蹲了下来。
  萧雪扬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偏过了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痕。
  转过来。萧无垠伸出手,轻轻将萧雪扬的脸别过来,仔细端详,别哭了。
  你让我出宫,我出了。你让我救他,我救了。
  他缓缓说道:我想让茯苓的药箱陪着她一起长眠于地底,这样她至少不会寂寞。你那时候还小,舍不得你娘,我就把她的药箱留下了。你困的时候总是喜欢趴在药箱上打盹,我见你喜欢,等你长大后就把药箱送给了你我也舍不得她,她刚走的那一年,我枕在她的墓边才能睡个好觉,日日夜夜靠着药物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只要你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摘下来给你,只有孤身一人出门这件事不行。
  茯苓一向宠溺你,若是她还在,约摸会为了这件事跟我大吵一架。
  但是她早就去世了,枯骨成灰,九泉之下也瞧不见这地上的事。
  你小时候出门,走丢过一次。那时候我就发誓不再让你受到这种危险了。萧无垠说到此处,看见萧雪扬的眼泪簌簌地掉,又用手指替她抹去,雪扬,如果你出事了,你的五个兄长怎么办,我又怎么办?茯苓不会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萧雪扬泣不成声。
  她胡乱地抹着眼泪,越听越觉得难过,看见萧无垠鬓间的花白,更觉得后悔。
  对不起,爹。她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一般,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雪扬拉住萧无垠的袖摆,哭道:我和你回去,我再也不走了。
  萧无垠却说道:不,你留下。
  萧雪扬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会说出这番话。
  一身灰衣的神医难得动作轻柔地拂开小女儿的手,站起了身。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留下,我放手。
  天知道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若是这么做,雪扬就会高兴吗?茯苓也会高兴吗?
  萧无垠想,萧玲珑说的话确实没错,他是该放手了。
  这么想了一会儿,萧无垠竟然觉得有些释然。
  你远走高飞,我在家里等你。他语气仍旧不算温柔,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
  萧雪扬哽咽着喊了句爹,萧无垠张开手臂,她就扑进了父亲怀里。
  旁边静静看着的萧玲珑触景生情,眼眶微红,似有泪意。
  五哥。萧雪扬没忘记他站在一旁,伸出一只手去拉他。
  于是萧玲珑也凑上前去,笑着将两人都抱住了。
  哭过也闹过了,笑过也骂过了,十多年过去,萧雪扬终究是与萧无垠和解。
  出宫已有半天,皇帝约摸也知道这件事了。
  萧无垠没有再呆下去,很快就决定和萧玲珑回宫了。
  他走之前,郑重其事地抱拳,对聂秋说道:多谢你照顾她了。
  希望雪扬没有给你添麻烦。萧无垠拍了拍萧雪扬的头,以后也劳烦你多多担待。
  萧雪扬偷偷做了个鬼脸,正巧让萧玲珑瞧见,捏着脸被迫求饶。
  聂秋亦是回礼,应该的。
  随即,萧无垠掂了掂肩上的药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脸上流露出的凝重让聂秋有种不详的预感。
  没有过太久,萧无垠就下定了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稀疏的行人,低声说道:你们最好尽快离开皇城。
  聂秋怔了怔,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与戚潜渊脱不了干系,为什么?
  萧无垠举目远望,视线尽头是根本看不见的皇宫。
  宫中要变天了。他说,皇城严锁,里头的人便插翅难飞。
  话就只能说到这里。
  萧无垠摆了摆手,不再过多停留,和萧玲珑离开了。
  第81章 、分房
  聂秋大概能猜到萧无垠话中潜藏的含义。
  至于具体是指的什么事情, 他猜不出来,但不久后的邀仙台一聚肯定能给他答案。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的不是萧无垠的话。
  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黄盛和萧雪扬之间的事情。
  把时间往后推,聂秋回到客栈后, 向方岐生介绍了一下萧雪扬。
  虽说他们二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可为了正式一点,还是该介绍介绍。
  萧雪扬站在聂秋身边, 迎着方岐生打量的视线,下意识害怕地往聂秋身后躲了躲,含糊地打了一声招呼。
  方岐生长得是凶, 不是指的相貌, 正相反, 他是生得仪表堂堂,剑眉星目,可惜那双眼睛一旦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就会显出点寒意, 宛如盯着猎物的捕食者。嘴唇抿起,下巴微抬, 那种打小被魔教浸染的冷厉气息便一缕缕散了出来。
  所以萧雪扬怕他也是正常的。
  方岐生看出她的心思,却也没有在意。
  毕竟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 又是萧无垠的子嗣, 他自然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对待。
  有聂秋刻意引导话题,方岐生也很配合, 再加上萧雪扬本来就不是内向的人,渐渐地就打开了话匣子, 笑着同他们聊起天来。
  房间内原本凝滞的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
  然后黄盛就回来了。
  萧雪扬是不会武功的,完全不知道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的黄盛回来了。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
  要不要告诉萧雪扬,这是一个难题。
  说萧雪扬对黄盛所做的事情毫无芥蒂, 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是她好不容易聊得兴起,是在说她以前制药时遇到的趣事,叫人不忍心打断她。
  正犹豫着,脚步未停的黄盛很快走了过来,推开了门。
  你们觉得有趣萧雪扬闻声望去,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处,脸上的笑容也在一瞬间凝固了,宛如一座冰雕,直愣愣地坐在那儿,看着黄盛一步步地走过来。
  黄盛垂下眼睛,很随意地扫了她一眼,你还没走吗?
  简直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萧雪扬气得满脸通红,提了裙摆就要站起身来。
  方岐生适时地训斥道:黄盛,你这脾性也该改改了。
  若不是知道他们二人本来就不对付,聂秋还真以为是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的戏码。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又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怎么说话的!萧雪扬实在没忍住,霍然起身,质问道,他不是你师兄吗?
  嗯,是我师兄,不是你师兄。你护着他有好处吗?
  黄盛笑了笑,五指伸进发间摸索片刻,咔哒一声将豹型面具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我不管你现在对我是个什么看法,我也不在意。他转过头来,斜斜地睨着萧雪扬,这话我只说一次,我威胁的是萧无垠,不是你。你也没必要对我心怀怨恨,这世间人人皆为利往,局势瞬息万变,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连萧无垠都没说什么
  你又算什么,敢对我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房间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萧雪扬略有急促的呼吸声。
  聂秋看了看方岐生。
  方岐生回以一个我也管不了的眼神。
  说实话,他看起来分明是又凶又开不得玩笑的人,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却显得很茫然无奈,好像他真是那种经常劝架的和事佬。
  要不是气氛不对,聂秋是有点想笑的。
  他点点头,想要安抚萧雪扬,或者是替她说上两句话。
  然而萧雪扬比他快一些,薄薄的两片唇瓣上下一碰,就气势汹汹地宣战了。
  我听说你们江湖中人都是以切磋来解决事端的。她气得发笑,既然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谁,那就凭本事来说话吧。
  你难道是在挑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