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服能穿错,着凉能双双着凉,贴身的饰物总不可能轻易拿错吧?
  经历了黄盛的那件事之后,萧雪扬最近对这些小小的细节总是格外敏感。
  那个,我就随口一问,聂哥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她说道,你和方教主是不是
  她不想说得太直白,就把后面的话省去了,但聂秋还是听明白了。
  不止是聂秋,在座各位多多少少都是会武功的,自然是把萧雪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方岐生一言不发,聂秋也没有吭声。
  典丹被瓜子壳呛住了,拿过茶杯灌了几口,擦掉唇边的水迹,说了句我困了,先上楼睡觉去了,各位晚上去灯会不必喊我,跨过长凳,转身就上楼去了。
  黄盛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轻轻拎着萧雪扬的衣领,把她拉起来,还愣着干什么?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叫我教你怎么听声辨骰吗?回房之后我教你。
  走了几步,聂秋还听见黄盛低声对不知所措的萧雪扬训道:你当在座的都是聋子吗?
  萧雪扬不会武功,都忘了这一茬了,一时间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其余三人走后,原本热热闹闹的桌前,就只剩下了聂秋和方岐生两个人。
  聂秋沉默着,脖颈上的喉结缓慢地滑动,因为紧张和不知所措,他的手放在了含霜刀上,无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好像刀鞘上独属于金属的寒意能够使他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他在心里问,师父,师姐,如果是你们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会怎么办?
  不过,刀和穗子是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的。
  他望着桌角处的那一块小小缺口,想到自己在重生之后遇到方岐生时的场景,算不上有多美好,夜色里,聂秋还将含霜刀抵在刺客的脖颈上,房间内的人就打开了窗户,脸色并不算有多好看,凶巴巴的,第一句就问刺客是不是季望鹤派来的人。
  然后,是霞雁城的徐徐晚风中,他坐在窗边与方岐生把酒对饮,酒气迷蒙了双眼,也说不清到底醉没醉,聊的是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就记得那晚的月亮好像不同寻常。
  最后是聂秋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他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样,一股脑地把沉云阁的往事全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竟觉得浑身轻松,比在陵山门看那场茫茫大雪过后的心情还要释然。聂秋是真的不难过,毕竟事情经发生了,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比起这个,他更加在意方岐生听后的反应。
  而方岐生斜过眼睛看他,轻轻扣住他的手指,声音深情又带着点颤音。
  不知不觉中,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经这么多了。
  聂秋又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令他难过,也令他欢喜。
  萧雪扬的话问出口之后,他其实想回答是。
  他是,但是方岐生是不是,聂秋不知道,也不能去妄自揣测。
  聂秋答应了步家,答应了步尘缘,答应了虚耗,和天道对抗可怎么对抗,其实他们都不清楚,先不提他在天道眼中渺小如蝼蚁,就说上一世在种种事件之后推波助澜、让他至今没有半点头绪的那个人,聂秋觉得自己牵扯到的事情经太多了。
  对于方岐生来说,聂秋揣测如果自己将事情告诉他之后,他或许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毕竟这个人就是如此,说要做什么就要做,有奋不顾身的勇气,叫他羡慕。
  但是方岐生才十九岁啊。
  聂秋活了二十四年了,比方岐生整整大五岁,年长者顾虑的事情自然更多。
  一个大祭司之位尚且让魔教苦恼,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准备,更何况是别的呢?
  他不想再将方岐生拖下水了。
  所以这个是字,聂秋没办法说出口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握住含霜刀的手越来越紧,甚至微微颤抖,好像是想要求什么人痛骂他一顿,把他从这种难以摆脱的困境中救出来,又想要人鼓励他将真心说出口。
  最终,聂秋抬起头看向至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方岐生。
  这一眼看过去之后,他忽然觉得刚刚做的所有心理准备都溃于千里,毁得干干净净。
  聂秋一下子明白,只要方岐生还在他的眼前,他就没办法再保持以前引以为豪的冷静。
  什么天道,什么魔教,什么幕后指使者,他都不愿意多想了。
  他就是喜欢方岐生。
  而方岐生这头完全不知道聂秋经历了多久的天人交战。他只知道,当萧雪扬问出那话之后,聂秋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和他对视,其他人走了之后就闷着头沉思他觉得,聂秋应该是在思索怎么委婉、合理地告诉他:其实我对你没有半点意思,你也不要多想。
  聂秋思考了这么久,是不是自己最近做得太过明显了?
  方岐生记起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对覃瑢翀爱答不理的,虽然本人没说,不过看聂秋的长相就知道,他平日里应该没少被这种登徒子打搅,也不喜欢被别人看错性别,若是知道了同为男性的自己对他有好感他不会心生厌恶吧?
  想到这里,方岐生总算是有了点危机感。
  螭虎玉佩在掌心中翻滚了几圈,方岐生胡思乱想着,周儒的话也有点道理。
  至少话糙理不糙。
  先带回魔教再说,说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
  现在还在皇城里,是聂家的地盘,还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方岐生暗自打定了主意,他得在聂秋说出口之前先把主导权抢过来。
  聂秋刚抬起头喊了句方岐生,就看见方岐生霍然起身,将长凳推开,清了清嗓子,宽慰道:其实,我不在意她刚刚说的话,所以你也不用太在意。
  他绕过去,很客气地拍拍聂秋的肩膀,今晚上我们还要去灯会,别想太多了。
  等到方岐生走后,聂秋呆坐了半晌,突然泄了气,把含霜刀往桌面上一拍,喀哒一声,引来了周围人的纷纷侧目,不过他没有在意,用手掩住脸颊,低着头只顾闷闷地笑。
  笑他自己太傻,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又笑他自作多情,方岐生一派坦荡,根本没有那些不该有的感情。
  虽然是在笑,但聂秋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冷得出奇,是冻结的冰湖。
  对方岐生,聂秋一开始其实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后来他想成为这位魔教教主的友人,再后来想获得他赤诚坦荡的信任,随着时间推移,他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不满足于右护法这个身份,还想要方岐生的人和心。
  他太自私了,真的。聂秋深吸一口气。
  小时候,聂迟就说聂秋这个孩子无欲无求,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好像世上没有任何特别的事物能够引得他的注意。
  那你错了,聂迟。
  聂秋想,他的贪欲是无止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还想着先告白,方岐生已经想到强取豪夺了。
  第109章 、决裂
  下午的时候, 聂家派了小厮到望山客栈递话给聂秋,提醒他今晚上记得回聂府。
  虽然聂迟的意思是让聂秋到聂府吃晚饭,不过, 聂秋知晓这顿饭注定会吃得不安宁,就提前和方岐生在客栈内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免得到时候饿着肚子逛灯会。
  临近傍晚, 萧雪扬早就好奇地拉着黄盛去看那些摊主们准备货物了,他们约好到时候在横跨那条放花灯的小河的石桥上碰面,至于能不能碰到面, 那就纯粹是看缘分了。
  方岐生提前让周儒帮忙租了辆马车车夫估计也是魔教的人, 沉默得很, 下盘扎实,一看就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去聂家的路上,聂秋说道:对了,到时候就麻烦你在马车上等一会儿了。
  想了片刻, 又加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方岐生此前一直不知道聂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知道他去灯会之前要先回聂家一趟。
  今下午听那个聂家小厮的意思,大约是聂秋会先在聂府吃过晚饭, 然后一家子会一起去逛结缘灯会。可是聂秋在方岐生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好像他根本就不打算在聂府吃晚饭,也不打算和家里人一起去灯会。
  总之, 方岐生觉得聂秋再怎么也不会做出拉上他和聂家人一起去逛灯会的举动。
  先别说尴不尴尬,就说路上万一遇见了贾家的人, 那也是解释不清楚的。
  于是方岐生应了下来,等到马车行驶到聂府,聂秋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进了聂府之后,他才突然想到聂秋在某个夜晚似是无意之间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你没必要让周儒去断了我后路。
  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如果教主肯收留我,那我当然是不会拒绝了。
  语气很淡,眉眼是垂着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试问,对于聂秋而言,他的后路是什么?
  方岐生渐渐感觉心头闷得喘不上气,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的种种遭遇浮现脑海。
  他确实是没有退路的。
  因为聂家从来没有为他提供过一席遮风避雨之地。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候回到聂家?
  回来,是为了离开。
  聂秋边想着,边跨过了聂府的门槛。
  年过半百的总管不在,守门处换了位门房,也就比他大个四五岁,聂秋觉得有点眼熟,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个门房竟然笑嘻嘻地瞧他,脸上挂着点羞怯,问道:不知道聂公子还记不记得我?小人之前眼拙,没认出来聂公子,还差点将您赶走了。
  他这么一说,聂秋就有印象了。
  是当年他从沉云阁灰头土脸地回到聂家的时候,那个说了句我们聂府的四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凤表龙姿,好似谪仙下凡,哪是你一个叫花子能冒充的,还想把他赶走的年轻门房,将他认出来之后还很不好意思,陪着他在聂府的大门口坐了一晚上。
  见聂秋好像记起来了,年轻门房摸了摸后脑勺,说道:前些日子我正巧回老家去探亲了,所以您之前回来就见的是另一个门房,他是临时代我守门的。
  嗯,我记得你。聂秋轻轻笑了一下,停下脚步,摸索了一阵,发现身上确实是没带什么值钱的饰物,幸好今天穿的这身是聂迟以往给他准备的,就干脆将袖角绸带上勾连着的一颗夜明珠扯下来,抛给年轻门房,这是为了感谢你那时候没跟着总管一起催我进去。
  门房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颗泛着温润光芒的夜明珠,有点错愕,正要还回去,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位四公子早就进去了,就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旁边那个门房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看了半天,很是羡慕,你可真有福气啊。
  别乱讲话。年轻门房小心翼翼将夜明珠收好,斥道,等四公子出来我就还给他。
  聂秋全然不知门口这两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当他依着总管的招呼进了正厅,落了座,满脑子就只想着这诀别应该在什么时机说出口。
  对于聂秋来说,更多的是要借此机会做个了结。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亲情与恨意相交织,早已难分彼此,倒不如一并抛下,来个痛快。
  他不想和聂迟把关系搞得太僵,不过,这事儿应该也由不得他了。
  因为他必须要当着聂家所有人的面,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踏入聂家一步。
  只有将事情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不死不休,聂迟才会明白,聂秋从来不跟他开玩笑。
  无意义的寒暄过后,各式各样的饭菜就接连二三地端了上来。
  聂家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当众人动筷的时候,正厅内就没人再说话了。
  直到聂秋的声音打破了让人觉得沉闷的气氛。
  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自己准备做什么,筷子悬在空中,愣愣地看向聂秋,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破聂家的规矩,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发难。
  聂秋开口之前,先想到的是方岐生。
  他总觉得方岐生已经在门外干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位魔教教主估计也等得快不耐烦了。
  所以他得尽快解决这件早就该解决的事情,离开这里,和方岐生去逛灯会。
  然后,他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开了口,剩下的话就很容易说出来了。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聂秋的声音格外平静,在没有其他多余声音的正厅中回荡,我今天来聂家,不是为了来和你们一起吃这顿晚饭,然后开开心心地去逛结缘灯会说真的,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聂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开心过吧,因为你不在乎。
  聂迟顿时觉得面上无光,阴着脸骂道:聂秋,你乱说什么话?给我住嘴!
  聂秋没有理会他,视线轻飘飘地从桌旁几位兄弟姐妹们的身上扫过,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吱声,也不敢抬头看自己和聂迟,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不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所以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在跟你讲话,聂迟,请你也放尊重态度,别再端着你那副长辈的架子来教训我。
  聂迟气得发笑,将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在桌上,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你活着一天,就一天是我聂家的人,你是怎么敢对着你的这些兄弟姐妹,对着你的父母,对着你的长辈们口出狂言的?聂秋,能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连良心都没有?
  聂秋听到那个词儿,沉默了片刻,没想到聂迟竟然会直截了当地要跟他撕破脸,一时间甚至觉得有点眩晕,先前想说的东西都淹没在了心潮之中,缓了几秒钟后才又开口说道:好,那就算是我有错。我以后不会再碍着你的眼了,你也没必要再跟我说这些。商队那边我已经打理好了,就算是撂下不管也不影响正常流转,至于聂家曾经给我提供的所有财物,我以后都会一件件、一分不差地还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那封很早之前就写好的信,放在了桌面上。
  手指推动着信件向前挪去,抵在酒杯的杯底边缘处,然后就停了下来。
  聂迟看着聂秋的动作,意识到他这话是认真的,可偏偏怒火攻上心头,看着自己这个捡来的四儿子,真觉得养了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东西,冷眼瞧他,笑他:我从你两岁时把你带回聂府,到现在,整整十八年,我没有要求你给我挣半分荣誉回来,你生病的时候我在旁边守到你清醒,你衣服破了小了我叫人给你添新衣,你吃不进去东西,我怕你半夜饿,吩咐厨子给你煮上热粥,就为了给你养胃,让你喝个热乎的,我还得费尽心思提前把你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