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季望鹤说那血流得太多,肯定不是聂秋流的, 那这血的主人到底在哪儿?
  活着是不可能了,可若是死了,尸体呢?
  他忍了半天, 估摸着这两个人再怎么休息也该休息够了, 于是便急匆匆地去敲响了房门。
  教主, 右护法,我是周儒。周儒听见里头传来了点动静,想了想,又提醒道, 鹊鹊也在,所以你们先整理一下仪态, 好了之后再喊我们进来。
  穿得很规整,你们直接进来就行。
  方岐生的声音初听起来带着些许的鼻音,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也对, 发生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再去想其他的。
  周儒觉得自己是受了马车上那件事的影响, 他现在总是会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叹了口气,他把这些念头统统抛掷脑后, 伸手推开了房门。
  和想象中的一样,方岐生昨夜并没有唤人来清理房间内的血当然,这么多的血迹, 一时半会儿也是打扫不干净的,只能暂时换房间,而四门的人刚好都在总舵,空房一下子腾不出来,聂秋又没休息好,所以他们只好将就着在这间房歇一晚上。
  即使已经凝固许久,还是能够嗅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周儒恍惚了一阵。
  虽然他事先听过了典丹的描述,但是实际看到这副场面的时候还是很骇人。
  现在他完全能够理解方岐生昨晚上为什么会那么焦急又烦躁地把典丹和季望鹤喊醒。毕竟方岐生认为这血是从聂秋身上流出来的,就连他见着都心惊胆战,更别说方岐生了。
  床帐被人从内侧拉开,周儒发现方岐生和聂秋确实穿得很规规矩矩。
  聂秋身上那件衣服还有血迹,可见他们真是和衣而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上干净的。
  段鹊瞧见这副场景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面无表情地拱手道了句失礼了,提起裙子,堪堪露出脚踝,不至于让裙角沾染了地上干涸的血迹,跨过低矮的门槛,走了进去。
  她在房间内略略踱了一圈,偶有停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什么。
  昨夜,聂秋流血的时候基本上都呆在桌前的木椅上,所以那个地方留下的血最多,段鹊在那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也最长。她先是仔细地看,俯身轻嗅,最后干脆伸出一根手指,指腹从木椅的扶手上蹭过,再抬起的时候已经沾上了隐隐约约的血色。
  周儒将段鹊带过来就是想让她帮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太离奇,季望鹤如此草率地就下了定论,他可不能这么简单地把事情揭过去。
  段鹊喝过的血比许多人喝过的粥都多,这话不是开玩笑的。
  就如同精通茶艺的人能够分辨出煮茶所用的水到底是井水、溪水还是露水一样,段鹊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不同血液的气味,这就是周儒带她过来的原因。
  这血,到底是聂秋的,还是其他人的,今天就得下了定论。
  于是周儒等了片刻,问道:鹊鹊,你心里有数了吗?
  还需要确认。段鹊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把指尖的血擦干净,走到床前,视线从聂秋和方岐生的身上扫过,最终还是放在了方岐生身上,教主,我想取聂护法的一滴血。
  她认为,若是想要聂秋的血,还得看方岐生愿不愿意让他给。
  聂秋在旁听着,很想说一句其实这血就是我的,你们不用看了。但谁又会信他的话呢?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昨晚上发生的一切,以及,为什么他还活着。
  所以他没等方岐生说话,抬手就将含霜取了过来,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滑。
  纤长的血痕横卧在他的指尖,一个呼吸后,血珠就颤颤巍巍地从缝隙间涌了出来。
  段鹊眼中略有惊异,大抵是没想到聂秋会这么爽快,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抬手接住那滴血珠,握在掌心中,顺势将它捧到了唇边。
  她好歹晓得避嫌,另一只手虚虚拢作屏,用宽大的藕荷色袖摆遮掩住嘴唇,垂下眼睛,眉目间自成一股妖异朦胧的媚态,那缺少的灵气似乎也在面对血液的时候又重新灌入了这具漂亮皮囊的体内,使她看起来和平日里判若两人,真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
  段鹊的喉咙微微动了动,聂秋猜测她将血珠咽了进去。
  是一样的。她没过多久就下了定论,用手帕擦去掌心中残余的血迹,语气虽然淡淡的,却很笃定,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但我是不可能说错的。
  方岐生闻言,抬眼看向门边的周儒,果然,他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
  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喜欢瞎操心,若是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决,他能烦得一宿不睡。
  多谢。方岐生道了谢之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段鹊去看周儒,我和聂秋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也劳烦你照看好周儒,改改他这个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
  段鹊也知道周儒这个老毛病,点头应了下来,走到周儒跟前,曲起指节去敲了敲他的额头,待周儒从思绪的漩涡中清醒过来之后便拉过他的手腕,并未多做停留,带着他离开了。
  聂秋指尖的血已经止住了方岐生按着太阳穴,觉得他以后可能看见血就会犯晕。
  虽然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当段鹊将答案说出来的时候,还是难免觉得心惊,之后就是后怕,那时候自己若是没有听见动静醒过来,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
  解释一下吧。他沉下声音说道,速战速决,讲完之后我就去叫人进来收拾房间。
  这血,确实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聂秋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仿佛是在斟酌每一个用词,但是我没办法向你解释这一切,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方岐生问:你昨晚上是做了什么吗?为什么身上会突然流血?
  他记得当时应该是聊完常锦煜的事情之后,自己又累又困,所以先睡了过去,中途醒了一回,聂秋还答了句我没有走,就在这里,你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聂秋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之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岐生知道聂秋心中早有答案,却没料到他竟然不肯说。
  见方岐生的面色渐沉,聂秋忍不住去碰他的脸颊,好将心底的不安压下去,软言软语地喊他的名字,哄道:我现在真的不能告诉你。那些事情确实发生得太诡异,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况且,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确认。等我弄明白这一切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这其实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卜卦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聂秋想要帮助方岐生寻到常锦煜。
  要是方岐生知晓了这一点,估计会很内疚,又或许是悔恨,总归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聂秋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袖中摸了摸手腕上的铜铃,上面的虚耗纹路已经褪去,它昨夜在聂秋身上的血止住之后便静悄悄地离开了此处,前往万里之外的封雪山脉,步家宅邸。
  顺着冰冷的铜铃向上,一圈圈的红绳之下,是温热的肌肤,烙上了两轮弦月的印记。
  那印记没有丝毫的动静,它只是在那里,就让聂秋感到阵阵的心悸。
  他想了想,索性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痕迹,既不解释也不掩饰,就这么举到方岐生的眼前让他看聂秋也不需要解释,方岐生不久前才看过他手腕上的痕迹,自然知道它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也听说过三壶月的传说,所以他只是看上了一眼,神色便有所变化。
  这
  方岐生刚吐出一个字,聂秋的食指就抵在了他的唇瓣上,轻轻嘘了一声。
  于是他就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眼神闪烁不定,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觉得这事委实荒谬,迟疑半晌,最终说出另一句毫无关联的话来:你答应过我的。
  所以,以后不要以身涉险,你知道,你得将一个完完整整的聂秋赔给我。
  嗯,我记得。聂秋忽然觉得心口处有细细密密的痒意蔓延,又痒又软,将他的心脏捣烂了、搅碎了,扔进春日里的池水中仍能像鹅毛一样浮起来,轻飘飘的,让他在逼仄的一隅中呼吸得很困难,却又不全然是难过,说来还是欢喜更多。
  而这些情绪重重叠合,逼得他说出些往日里因为害臊从未说出过的话来。
  生生。他唤道,尾音绵软,手指攀住方岐生的肩膀,沿着脖颈后凸起的那一节骨头轻轻重重地按压,他离得很近,近得方岐生能够看清楚他眼底晦暗的情绪,还有脸上那些由血迹构成的奇异纹路,然后聂秋就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你能不能再多亲近亲近我?
  方岐生呼吸一窒,旋即笑了起来,肩膀微颤,点了点聂秋脸上的血迹,说道:你不会以为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好看吧?
  他这下能确认了,聂秋以往确实是没这么黏糊。
  也没这么招人。
  说出这种话自己也知道害臊,这不,隔着血迹都看得出来脸红了。
  你先去洗个澡,收拾一番之后再过来和我说这话。方岐生故意端了架子,神色严肃,好像他们就只是魔教教主和右护法的关系,谈的事情也是有关魔教的大事,至于我答不答应,那就另说,主要得看你到时候的表现如何了。
  他说完之后,聂秋半天都没动静,只是直勾勾地瞧着他。
  方岐生渐渐觉得浑身不自然,尴尬地咳嗽两声,问:为什么还盯着我看?去洗澡。
  因为你耳根子红透了。
  聂秋倒是没把话说出来,多少给方岐生留了点面子,嘴上应道:好。
  第127章 、云雾
  方岐生以为这就完了。
  可聂秋就是要整些幺蛾子出来。
  他口中是应了句好, 身子却纹丝不动,仍坐在床沿处,沾染了血迹的素衣逶迤, 在厚厚的一层地毯上铺陈开来天晓得他为什么在里面穿的是这件衣服。
  聂秋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方岐生,方岐生推了推他的肩膀,也没推动。
  你还想干什么?年轻的魔教教主捏着眉心, 觉得面前这人也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可偏偏自己的心跳又太快,怕叫他听见, 心虚得很, 于是就要赶他走, 你还不走?嗯?
  方岐生是这么说了,聂秋那头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你看。聂秋随意地挑起几缕发丝,发尾处已经被凝固的血液黏成了一团,看着就不好收拾, 生生,我觉得我一个人没办法处理这些。
  现在又知道装可怜讨饶了, 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却丝毫不肯向他透露。
  方岐生思索了片刻,要是聂秋在昨夜他起兴的时候摆出这副样子, 他肯定会欣然答应, 但是,很不幸, 他现在对这些东西是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他现在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想到不知所踪的常锦煜, 一会儿想到去寻常锦煜的黄盛,一会儿又想到聂秋浑身浴血的模样种种画面,在方岐生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又化为泡影散去,留给他的只有不安,还有突如其来的孤寂失落感。
  要是聂秋以为他这么容易就能被糊弄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眼下不是想那些不正经事情的时候,可方岐生又没办法对聂秋说出个不字。
  他还记得当时聂秋勾住他小指时的神情,眼底是藏不住的慌乱与恐惧。
  所以方岐生最后还是妥协了,让聂秋先去,他收拾收拾再过去寻他。
  这两个人各有心事,心怀鬼胎,于是,方岐生没有注意到聂秋临走的时候不仅拿走了桌面上的那些无用的碎石子,还拿走了一块写着血字的布料;聂秋则不知道当他去将布料连同碎石子一起处理掉的时候,方岐生暗地里唤了玄武门门主过来,说了几条线索叫他去查。
  先前就说过了,方岐生的宅院里很少有人,除非是他专门唤人过来收拾,不然,没有大事,魔教的弟子们是不可能踏入这处相当于禁地的宅院。
  聂秋一身血迹,从两侧长满了花草的白石小径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赤足而行,地上寒气密布,尤其是白石,还很硌脚,也幸好这是入秋后暑气回温的时节,赤着脚踏上小径,倒也没有多冷,闷热的风一吹,还觉得十分凉爽。
  如果有人途径此处,瞧见他,应该会觉得他是个疯疯癫癫的怪人吧。
  正想到这里,树梢间拂过一阵微风,细细簌簌,聂秋闻声看去,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长刀,却摸了个空,这才发现他走得急匆匆,连含霜刀都忘记拿了。
  但蹲伏在枝叶之中的黑衣人显然没有任何恶意,聂秋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没有杀气,与此同时也认出了这人应该是玄武门的弟子,至于是门主还是别的人,他认不出来。
  右护法。他们连声音的起伏都一模一样,嘶哑低沉,遮掩住面庞的黑衣人边说边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浴池在那个地方,您走错道了。
  聂秋颇为尴尬地整了整衣襟,忍不住问道:你们平时就在这附近的吗?
  他问得含蓄,玄武门弟子顿时了然,解释道:我们隐匿暗处,是魔教的眼,当教主不在魔教的时候,我们就是他最有利的武器,当他回到魔教,我们仍然会和以往一样行事。
  您放心,我们不是随时都在的,也会刻意保持距离,不会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他之前确实没有感觉到玄武门的靠近。聂秋抿了抿嘴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点头,依着玄武门弟子所指的方向走去,去寻方岐生跟他说的那个浴池了。
  在正道的时候,他就听说过玄武门的名声了。
  对魔教来说,玄武门是魔教的眼,替教主窥探一切、监视一切。
  对正道来说,玄武门是魔教教主最忠诚的狗。
  至少他们是如此称呼的。
  因为玄武门与其他三门不同,他们不忠于魔教,只忠于教主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于是,这就造成了一种怪异的局面,使得魔教中人对玄武门多多少少都保持了距离。
  但也很方便,毕竟玄武门会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汇报给门主,而门主又从这些递交上来的情报中分出哪些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哪些是该由教主知晓的,哪些又是该由教主做抉择的大事所以很多人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故意泄露信息玄武门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