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好不容易将杂乱不堪的呼吸声平复下来,手肘撑在方岐生身侧,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额头相抵,轻轻亲了他一下,几个呼吸后,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刚刚亲得不分你我,将整个房间都闹得乱糟糟的人好像不是他们两个。
  如果说之前的吻像是醇香的浓汤,那现在的吻就像是饭后用来漱口清胃的清淡茶水,前者刺激热烈,尝多了便难免觉得腻,反而是后者更能叫人舒心。方岐生想了想,他刚刚所做的那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什么。
  想要伤害,也想被伤害,无论是施暴还是疼痛都能激起他血液中流淌的渴望。
  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也幸好,面前这个人没能置身于外,被他拉着落入了深渊,在混沌中消亡又复苏,比起两个活生生的人,倒不如说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只知道追着血腥味去尝。
  而野兽对气味的变化总是很敏锐的。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房间内沉静的气息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缱绻的气息,蜜糖似的黏,绸缎似的缠,比檀木的香气更沉郁,比初春的花香更热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方岐生这次记得收了力,曲起膝盖,在聂秋的腿侧若有若无地蹭了蹭。
  好,他心想,小姑娘终于肯脱下花裙子,重振旗鼓了。
  聂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捡回了理智似的,垂下眼睛,手掌按在方岐生的小腹上,感受着那股火一样的热意,还有肌理分明的触感,提醒道: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
  方岐生心下疑惑,又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就问:考虑什么?
  聂秋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明白他故意留给方岐生的这段时间里,方岐生是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于是斟酌了一番用词,说道:到底是拥有,还是被拥有;是索取,还是被索取;是伤害,还是被伤害这些东西,你都得考虑清楚,我不希望你受委屈。
  他说得弯弯绕绕,很含蓄,方岐生考虑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聂秋沉了眸子,缓缓向他解释,上一世的时候,我时常被人编进故事里,所做的总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皆以为下位者委曲求全,脊梁寸断,毫无风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言行举止俱是不齿,恨不得将其钉在柱上耻笑。
  换句话说,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他就是那个最不受人待见、为人所耻笑的。
  方岐生这回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久,片刻后,才直视着聂秋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换成这一世,如果是你,愿意委身于我,做下位者吗?
  聂秋甚至没有犹豫:愿意。
  于是方岐生就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这回答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没有太惊讶。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热腾腾的血涌上来了,到底是成为捕猎者,抑或是成为猎物,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为何下位者就一定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的骨髓里为何总是存了这些陈旧腐朽的印记,他也没办法理解。
  但是聂秋,方岐生只略略听过他前世的事情,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既然他有所顾虑,心里生了结,那就不该重蹈覆辙,真成为传言里的那样,可是方岐生问出口了,聂秋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很干脆地就应了下来。
  他想,那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方岐生说:我也愿意。
  歇脚的人偏要往有凶猛的老虎的山间走,飞蛾扑棱着脆弱的翅膀跃入火光之中,是自寻死路吗?对方岐生来说不是。他就是要往虎穴里走一遭,他就是要在火堆里燃烧殆尽,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世人的想法又算得上什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百年之后都化作一抔尘土,无论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就只是那样了。
  聂秋怔了怔,明显没想到方岐生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换个角度来讲,如果他会在这种无用的地方犹豫,那就不是方岐生了他喜欢的人就是这么肆意又洒脱啊。
  他所缺失的勇气与自由,不在远处,就在这里。
  许是他的眸光烈烈,烫得方岐生忍不住抬起手去摸他唇边的齿印,从聂秋这个角度来看,方岐生仰面朝上,黑发披散,眼中含着笑意,目光所至皆是落雪风花,恰似星辰。然后他捡起了好几天都没喊过的称呼,唤他:小姑娘,到底是谁没考虑清楚?
  聂秋缓了神色,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笑,柔声柔气地应道:是我没考虑清楚。
  他将方岐生拉起,然后便去取床帐,编成稻穗似的长带被扯下,随意地扔到一旁,柔软的薄纱就垂了下来,一层又一层,如同重峦叠嶂,严严实实地将内里的景象都遮了去。
  夜色渐晚,门外适时地下起小雨来,细细密密,落入池中、枝叶间,疏忽又消失不见,没过多久便起了风,声音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卷着雨珠向更远的地方奔去。
  什么丛林,什么孤狼,种种奇怪的遐想都在雨中静默,融进湿漉漉的泥土中。
  于是,浑身血淋淋的野兽寻到了一席藏身之处,蜷缩起来,互相舔舐伤口,依偎取暖,将血和泪都清理干净,只等雨声风声随着逐渐高昂的虫鸣声离去,旋身留下一片烈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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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止雨
  雨后初晴, 万物洁净,一地的枯枝败叶,黄鹂唱曲儿, 婉转动人。
  聂秋从衣物堆积的小山中寻到自己的那件宽大长袍,往身上一裹,赤足下了床, 踏过柔软蓬松的羊绒地毯,推开房门,好使窗外的露水气息随着晨光蔓延进房间内。
  他拉了拉衣襟, 侧身倚在门边, 看了半晌, 又伸手去接梁上那滴摇摇欲坠的水珠。
  水珠落入他手中,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就变得温顺起来,宛如一汪小池, 蜷缩在掌心密布的纹路之间,盈盈的, 映照出澄澈温暖的光芒。
  聂秋盯着那滴水珠出了会儿神,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笑意。
  他想, 世人口中所说的恰到好处, 大抵就是这个时候了。
  房内是浅浅的呼吸声,庭院一片静谧, 偶有几声鸟鸣,没有多余的声响。
  很适合让光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然而, 春色终有颓败归去之时,这难得的宁静闲适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阴冷潮湿的风从一树的枝头繁花上掠过,惊起藏在暗处的黄鹂, 扑棱棱拍着翅膀远去。
  聂秋翻过手腕,让掌心中的水珠从指缝中流泄而下,顺势将袖口轻轻巧巧地抖开,那股冷风就顺着他的手腕钻了进去,拂过三壶月的印记,紧紧地依附在了铜铃的表面。
  若不是因为步家的铜铃突然震颤,他也不想这么早就离开方岐生的身侧。
  聂秋在心中叹了一声,问道:如何?
  魔教总舵到封雪山脉的距离算不上近,但是对魂灵来说,不过须臾。
  然而虚耗却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
  虚耗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沉默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的,喃喃解释了一句:我回来得迟,是因为步家出了些事情所以路上耽搁了。
  它的声音与聂秋上一次听到的完全不同,不是嘶哑低沉的,而是尖厉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喉咙被撕开后又强行缝起来一样,处处透露着不自然。
  聂秋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压得他喘不过气,追问道:步家发生什么事了?
  你应该是知道的。虚耗的声音又刺又尖,语气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疲惫不堪, 步家宅邸身居封雪山脉之中,设有阵法,若非精通驱鬼一术的人,是不可能找到路的。这个阵法当初是我与步家众先祖携手所设,用以避世,使步家不受奸邪之徒所扰。
  它说:如今,阵法破了。
  起先,是一个樵夫先发现的。
  有座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间的水上。
  夜晚逐渐逼近,那沉默的漆黑宅邸便更显诡异,四周妖风阵阵,分明是炎热的时节,风却如同大漠深处的朔风一般凌冽刺骨,呼啸奔腾,和哭声笑声没什么两样。
  他心里恐惧,连那些散落在地的木柴都来不及去拾,转身就跑。
  封雪山脉算不上平坦,山势陡峭,于是这樵夫一路上跌跌撞撞,被生出地面的树根绊了几个趔趄,都觉得是有妖魔将他故意绊倒,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深夜用来吓人的怪事,什么活死人,什么邪道,什么神鼎门,全都涌了出来,将他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可他终究还是咬紧了牙关,憋着一口气逃离了封雪山脉。
  山脉周遭人烟稀少,唯一有活人气的地方就是一座小村落,樵夫本来想去那里歇歇脚,还没走到村口就记起那些活死人的传言全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时间也不敢往里走了,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一路打猎食野果,硬生生用两条腿走回了清昌镇去。
  等到樵夫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已经身处官府,衙门的捕快正皱着眉头瞧他身上的伤。
  他好像看见了救星,紧紧拉住那几位官差的手,颤着声音,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末了,又将清昌镇之前因为活死人的事情人心惶惶的情景重复了一遍。
  官差也有所耳闻,此前不少人都报过官,但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他们口中的活死人,神鼎门毫无踪迹,又是邪道,朝廷向来不易插手江湖之事,便一直这么耽搁了下去。
  现在,樵夫说他亲眼看见那神鼎门弟子的巢穴就设在封雪山脉之中。
  无论是不是臆想,这位清廉正直的大官人都决定叫几个捕快跟去看看。
  接到捕快们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大官人将一枕惊堂木拍在桌案上,当机立断,加派人手,要想办法将那座古怪的宅邸处理干净,免得周围的百姓们因此感到不安。
  封雪山脉离清昌镇相隔甚远,向来无人管辖,他这算是多管闲事了。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那座宅邸所设的地方偏且险,先不提住在里面危不危险,就说那宅邸若有一天分崩离析,落下的碎木梁柱顺流而下,再往下就是高悬的瀑布,要是堵塞了水源,使下流枯竭,又或者伤着过路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总之,大官人就这么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粗绳长板都准备好了,等到要拆宅邸的那天,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那座像磐石一样密不透风的漆黑宅邸突然有了缝隙,墙板垂下,露出里面的衰败景象。
  身着素白衣裳的少女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眼睛是深黑,一只眼睛是浅褐,有半张脸肤色偏深,就像是重新填上去的一样,很怪异,让人看了就浑身不舒服。
  或许是不习惯面对这么多人,她眯起了眼睛,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是邪道中人。
  你身上背负的人命太多。
  善恶终有报,如今该你赎罪了。
  她说,不是我,我从没有杀过人。
  瀑布底下已经找到尸骸了,那些是你没处理干净的吧。
  还有一尊炉鼎,里头的尸油味道可不是光洗就能洗干净的。
  步家?几十年前不是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吗?
  你说不是你,那是谁?如果你真是步家的后裔,要知晓这些应该很简单吧?
  于是她就沉默了很久,再张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颤了,很平静,说,是我。
  我有个姐姐,叫步尘缘,她是步家家主的女儿;我有个哥哥,叫步尘渊,他是步家家主的儿子。至于我,我是守门人捡来的,他们不知晓我是神鼎门后裔。
  官差愣了愣,没想到她就这么承认了,正准备开口,身侧却突然有人抓住了他。
  转头一看,是个年迈的老者,双眼浑浊,眼窝很深,骨瘦如柴,手上的力道却不轻,镣铐一样紧紧地将官差的手臂禁锢住,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向着他的,而是向着那女子的。
  你无须担负不属于你的罪孽。
  他嘶声说道。
  这话谁都没有听进去。
  因为很快,他就自己松了手,隐于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没人发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一样,微风托住他的膝弯,落叶掩住他的唇舌,衣襟锁住他喉咙间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以一个温柔又决绝的姿态,令他退了场。
  沉静的少女垂下眼睑,将眸中闪烁的光芒遮起来,没有再去看那个老者。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她这么祈求道,我很快就会离开,所以至少现在让我留在这里吧。
  官差不明白,他只想将宅邸中的人抓回衙门审讯,是对是错,他自会分辨,为何她会这么痛苦,好像这座宅邸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由她的骨血拼凑成的。
  眼见着日暮低垂,山间的温度渐渐变得冷冽起来,风声怪异错乱,和樵夫之前说的无异,在场的捕快心里都有点发虚,官差思索半晌,又重复了一次:你过来吧,和我们一起回清昌镇,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一定会查明,保证还你一个公道,行不行?
  他们没办法相信她,毕竟这有可能是个神鼎门弟子啊,放走了该怎么办。
  官差退而求其次,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
  风变得狂乱起来,几乎要将人卷走,官差恍惚间竟然觉得是因为她的情绪濒临崩溃。
  不止是风,还有猛兽的嘶吼,诡异的哭声笑声,一齐涌入了他们的耳中。
  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迫于无奈,官差只好将捕快们都带了回去,准备等到白天的时候再来一趟,到时候再做打算,看看该如何处理这座宅邸。
  人潮褪去,徒留一地月光。
  虚耗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达封雪山脉的。
  山间飘着细雨,空蒙渺茫,步尘容坐在长板上,双脚悬空,底下就是湍急的河流,旁边还窝着个软软小小的团子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虚耗凑近了一看,果然是天生极阴体质的那个小哑巴。现在不该叫他小哑巴了,步尘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步尘安。
  封雪山脉是一贯的冷,步尘容就给步尘安裹了层厚厚的被褥,让他看起来和团子没什么两样,垂下的被角像条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一晃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