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望鹤其实没有主动去看过宋存音,只是宋顼非要他去,他才去瞧瞧,又皱又丑的小肉球一望见他就冲他傻笑,笑得他头皮发麻,连夜赶去寺庙烧了几炷香才罢休。
  后来,季望鹤有好几年都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宋顼有一次出门没带饭菜,有个长相很乖巧可爱的小孩儿过来给他送饭,季望鹤忍不住问了问才知道,这就是宋存音。
  他是不喜欢长相好看的人,但是宋存音不一样,一个小孩罢了,还不能让他有危机感。
  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丑,过了几年就这么好看,让季望鹤有点新奇,又忍不住去想,再过几年他还能长成什么样子,还跟宋顼说,若是他把宋存音养丑了,那就不用活了。
  宋顼气得好几天没跟季望鹤搭话。
  再后来?
  再后来,季望鹤见着宋存音从一团皱在一起的肉球渐渐长大,眉目朗然,眼神清澈,骨架子都是好看的,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个小小的酒窝。从爬到走,再到会跑了,捏住他的衣角喊他季哥季哥,邀他去看灯会,惹得身为亲爹的副门主嫉妒到眼红,直说辈分岔了。
  不夸张地说,季望鹤这辈子是没疼过谁,除了这个小孩儿,他是放在心尖子上的。
  然后他就死了,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满床的血,死相惨烈。
  季望鹤偶尔会想,宋存音是有多恨,当时又有多么痛,脸上才全挂满了泪珠。
  宋顼为什么会觉得是常锦煜害了宋存音,理由很简单,一个小孩,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喜欢什么,该做什么,一概不知,全凭大人做决定,然后常锦煜就在某天突然出现在了宋存音的面前,告诉他,我觉得你适合当我的徒弟,但是我还得再看看。
  于是宋存音就将后半生都耗在了这件事上面,把它当作责任,当作毕生该尽之事。
  整整三年时间,足够男孩成长成少年,却没让他想明白为什么常锦煜从此只字不提。
  季望鹤偶尔还会想,宋存音是不适合魔教的,魔教根本不需要这种全然的、盲目的信任。
  宋存音死后,宋顼去见常锦煜,要找他讨个说法。
  季望鹤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宋顼从回来之后就神情恍惚,几乎魔障了,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处悬着,摇摇欲坠,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再笑过一下。
  宋顼的夫人也没活多久,同样郁郁而终,死前只跟季望鹤说了一句话。
  她说的是,宋顼一辈子对宋存音掏心掏肝的好,只有宋存音死的前一天和他吵了架。
  然后季望鹤就明白了,宋顼这是一直觉得都是他自己害死的宋存音。
  问吵的是什么,却再也没等到她的答复,所以季望鹤只好挨个询问,去找他们家中原先的侍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得到个可笑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宋顼说,近日天气太冷,你夜里多添一床棉被。早上多睡一会儿,不要赶着去练剑,即使你当不上魔教教主又如何,只能说明常锦煜他眼光不好,知不知道?
  宋存音只听到了当不上魔教教主的那半句话。
  紧接着,大吵了一架。
  支撑了他三年的梁柱终于崩塌,虚妄褪去,他终于知道他这三年做的都是无用之事。
  那一年他才十三,遇到常锦煜的时候不过十岁。
  你看,一个十岁的小孩,本来应该天天在外头与同伴玩耍,上房揭瓦,踩泥坑里的水,偷偷去吓邻居家的猫,什么坏事情都干得出来,什么顾虑都没有,但是宋存音遇见了常锦煜,所以他强忍着出去玩的想法,硬逼着自己习字练武,眼睛还常常往外瞟,可就是不说。
  之后,失望,崩溃,癫狂,绝望,黑暗,宋存音的人生永远地停在了那个冬夜。
  季望鹤从知道宋顼对方岐生和黄盛下手之后,他就知道常锦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对宋顼何其了解,自然知道宋顼也料到了这个结果,却仍然选择孤注一掷,分明不是奔着复仇去的,而是去求死的,什么无法消磨的恨意,都只是附带的了。
  想要解脱的人解脱了,宋存音走了,宋顼走了,徒留季望鹤一人在世间踟蹰。
  他性格本来就孤僻,活得又累又烦,但也不至于要选择死亡,只恨不能换种活法。
  季望鹤见方岐生没说话,觉得这人此番举动实在没必要,因为他永远不会原谅常锦煜和方岐生,也不会原谅当时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宋顼,更不会原谅轻而易举就放弃了生命的宋存音,此事既定,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
  而且,死人也不可能再原谅人的,不是吗?
  安丕才出来打圆场,提议祭酒一杯,说完就要去将酒往地上倒。
  季望鹤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说道:他才十三。他不喝酒。
  然后,他起身抢过安丕才手中的酒杯,那里面盛的不是果酒,是稻米酿成的,难喝到他皱起眉头,却还是一饮而尽,擦去唇边的水迹,说道:我替他喝了。
  月色寒凉,季望鹤没想别的,只是想,若是他将小白带来暖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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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章 、山色
  季望鹤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劝说。
  聂秋见他态度坚决, 将安丕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就不说话了,便不再提此事。
  其实在意这件事的人不是方岐生,而是聂秋。
  他之前听方岐生略略说了宋顼和宋存音的事情, 包括宋存音是怎么死的,宋顼又是如何千里迢迢跑到总舵与常锦煜对质的,他都有所耳闻。
  然后, 他就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派玄武门的弟子去查了之后,他们才知晓,原来宋存音还是季望鹤的义子。
  季望鹤是个自私又小心眼的人, 谁摸了他的猫, 谁弄坏了他的衣裳, 谁打碎了他的花瓶,谁想管他要什么东西,他心里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就等着秋后算账。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是完全没有找个伴儿的意思。
  毕竟他从不肯无私奉献,将自己的东西白白给别人, 更不可能和其他人一起生活。
  当初宋顼拿了他一个小玩意儿,就被他念叨了好几天。
  但是宋存音的玉佩, 发簪, 用来做衣裳的布料,很大一部分都是季望鹤给的。
  换句话来说, 除了宋存音这个去世多年的人以外,季望鹤再没对谁上过心。
  此事虽然留有缺憾, 但是无可转圜,也在聂秋的意料之中。
  如今魔教四门只有朱雀门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告臣服,肯定会对方岐生以后所做的事情造成不好的影响, 总舵发生混乱的时候季望鹤也极有可能会站出来闹一闹,所以,聂秋原本只想借此机会看看此事有没有解决的余地,但是季望鹤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
  既然他听不进去,聂秋也没必要硬向他灌输什么思想,索性就不再多说了。
  他不是想要劝季望鹤,只是想说,我知道你恨常锦煜,恨方岐生,也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涉及到生死,这本来就不必原谅,方岐生也没想过要你原谅,你们两不相欠。
  所以今夜将愁绪化作酒水一饮而尽,随月光化为流水,暂时忘却前事就好。
  聂秋想,他终究是在正道呆惯了,就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有关方岐生的事情。
  杯中盛满了清酒,映照出盈盈的波纹,在月光下显得很安静,而他向季望鹤举杯示意,嘴里说的都是些毫无关联的话:不为别的,只为敬这一席安稳之处。
  然后他像季望鹤之前那样,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方岐生摩挲了一下杯沿,幅度很小地抬了抬酒杯,低声说道:也敬月光。
  周儒想了想,说道:敬魔教,愿魔教前途坦荡,百年不衰。
  他还是没敢将杯中的酒全部喝完,只是象征性地勉强喝了几口下去。
  段鹊杯中的与他们都不同,是盛了血酒,散发着阵阵的腥气,她神色淡然地端起酒杯,说道:敬乱世,敬鲜血。随即,也饮尽杯中血酒。
  石荒拿的是酒碗,一条腿支起,一条腿盘着,醉醺醺的,说道:敬世间最强者。
  敬未知的将来。安丕才饮下凉透的茶水。
  一直沉默的玄武小心将面罩拉下一截,露出嘴唇,顺势把酒杯递到唇边,声音照样嘶哑低沉,却很难得地多了些许温柔,说道:敬在座诸位。
  季望鹤在他们一个二个突然开始敬酒的时候都愣住了,等到最后的玄武说完话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才开始庆幸今天穿得光鲜亮丽。
  但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自己,满脸不情愿,眼神却专注认真,拢了拢宽大的袖摆,没有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举起酒杯,望向朗朗明月,轻轻说道
  敬宋顼,敬宋存音。
  这两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季望鹤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他已经太久没有提起过这两个人了,连念个名字都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发现宋存音死去的那天,宋顼伏在床边去抱宋存音,声音带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宋顼的夫人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而季望鹤酒站在门口,望着房内的一片景象,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因为,所有人都在哭,这样不就显得他冷血又无情吗。
  但是他也迈不动步子,挪不开视线,只是看着,感觉像是自己的肉被硬生生剜下来一块儿似的,永远都结不了痂,永远无法愈合,永远无法填补,痛意就在那里了。
  他以为自己再说出宋存音这三个字的时候,会再次感觉到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可是,时隔多年,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脑中却只有一个画面。
  季望鹤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关心其他人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那天的镇上格外热闹,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早地清洗了一番,卸了面上的妆容,正准备换了衣服时,窗户就被敲响了,两重三轻,是宋存音向来喜欢玩的把戏。
  他打开窗户瞧了一眼,少年趴在窗棂上,歪过脑袋看他,眉宇朗然,俊秀端正,笑得却傻里傻气,脸颊上有个明显的酒窝,眼睛亮亮的,像撒了一把磨碎的宝石进去,又亮又清,是深夜中的一盏明灯,然后小小的、明亮的灯火向他撒娇道:季哥,陪我去灯会好不好?
  宋存音死了,他的明灯也随之熄灭,再也无法点亮了。
  或许是醉了,季望鹤想,不然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心脏也是沉沉的,思绪却愈发清晰,好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让他将前尘往事都忘却在风中。
  他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倒影碎成万片浮光散去,然后将苦涩的果酒饮入喉中。
  季望鹤搁下酒杯,不再去看其余的人,他想,是不是脸上的妆都花了,那该很丑,所以他得赶紧回去,但是身子却没动,只是闷头笑了起来,念道: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此情此景,当饮一白。
  于是聂秋替他满上一杯酒,各自喝酒去了。
  哭的就哭,笑的就笑,最多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谁都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进去,到最后或许只有滴酒未沾的安丕才是全然清醒的。
  石荒用手托着脸颊,眼睛微阖,醉意朦胧,陷入了浅眠之中;玄武站在一旁吹冷风,好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周儒是醉得不成样了,随便拉一个人都能讲半天的话,说的又都是废话,什么银两匮乏,什么正道难对付,都是他平日里愁的事情;段鹊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喝她的血酒,时不时在周儒要走远的时候将他拉回来。
  聂秋感觉头脑昏沉,但是也不至于叫人难受,是那种让人心生愉悦的目眩感。
  他深吸一口气,懒懒地倚在方岐生的肩膀上,用手指去勾他的发尾。
  方岐生低下头去看他,说道:你喝醉了?
  聂秋很坦诚:有点儿,你比我喝得多一些,应该比我更醉。
  说完,他抬起手臂,随意地指了目光所至之处的那座低矮山峰,问道:那座山是你以前在那里放风筝的山吗?那夜的风到底冷不冷?雨到底大不大?你被常教主发现了吗?
  他所指的那座山峰静卧在深夜之中,山色空蒙,与周遭的树木融于泼墨山水画里。
  这人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接二连三地将问题抛过来。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说道:你一个个问我。
  然后,你每问出一个问题,你就得先亲我一下,我才会回答。
  聂秋惊觉方岐生哪是微醉,这根本就是醉得神志不清了,只不过他喝醉酒后的样子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语调、神态,都很正常,直到说出这句话才将此事暴露了出来。
  他抬眼看了看,安丕才很友好地冲他一颔首,起身走到玄武身边一起看风景去了。
  而段鹊见他神色尴尬,伸手将说个不停的周儒轻轻拉过来,说道:聂护法不必介怀,周儒喝醉的模样和方教主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习惯了。
  然后她眼睛一转,提醒道:季门主,我看到你往我杯中下药了。
  季望鹤:啧。
  既然旁人都不介意,方岐生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聂秋只好放下脸面,去哄方岐生,先问他第一个问题:那一座山,就是魔教的后山吗?你以前是在那里放过风筝吧。
  等他凑过来亲了一下,方岐生才开了金口,答道:是。
  那夜的风雨很大吗?你后来有没有被常教主发现?
  又是两下,一触即分,好像羽毛一样柔软。
  方岐生简直异常的乖顺,有问必答:小雨,有点冷,但是不至于叫人淋得透彻。当时我边跑边放风筝,还没玩尽兴,转头就撞进了常锦煜的怀里,被他拎回去揍了一顿。
  聂秋听完之后,只顾着笑,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肆意张狂的少年被极不情愿地带回魔教,没收了风筝时的模样,那时候的方岐生肯定可爱得紧,若他有机会瞧见就好了。
  然后聂秋就被方岐生敲了额头,不满地质问道:我被揍了一顿你还笑?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以前就没有被你师父打过吗?
  我小时候又不调皮,乖得很,更何况,师姐也会护着我的。
  聂秋边笑边往方岐生的怀里靠,跟被抽了骨头似的软,闲来无事,又去绕他的发尾,跟他指了个方向,可是夜色深沉,压根就看不清远处的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