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她有些不认同,无奈,甚至是抗拒,但却仍旧满怀敬畏与警惕。
  既然事已至此,张妁只好摆了摆手,没有再追问,让这个侍女去给张蕊取衣物了。
  让二位见笑了。她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神情,说道,希望你们不会太介意我的啰嗦。
  聂秋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他正要开口宽慰之际,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语气是温和的,却如同严冬一月的寒风般,激得人一激灵,迫使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起来,那句话就没能说出口。
  妁儿,还有这位便是比武招亲夺得头筹的那位侠客吧?
  张双璧自回廊走过,竹影婆娑,松柏的枝叶映在他袖袍上,随之而来的是冷峻的沉寂。
  方岐生虽然是易容过的,此时却也难免紧张,强作镇定,给聂秋使了个眼色。
  张妁也没想到张双璧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怔了一瞬,很快便上前几步,走到张双璧身前,半是真心半是虚情,向他抱怨道:您不是说在书房等候吗?害得我吓了一跳。
  你大哥平日里就喜欢守在他那一方棋阁,蕊蕊又去收拾仪容了,我与你安叔在书房等候良久,实在觉得无趣,索性就出来走走,正好碰见了你们,也算是缘分使然吧。他说着,身后的安丕才也走出了回廊,神色如常,笑着向张妁打了个招呼。
  不愧是镇峨王,即使只是说些拉家常般的话,身上也流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和莽撞又胆小的幼鹿不同,狮子不需要张口咆哮,不需要露出爪牙,不需要强调权威,只需要慵懒随意地往树下一卧,野兽们自会避让,俯首认王,不敢轻易上前挑战。
  聂秋闭了闭眼,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跟着方岐生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了,变得缓慢又迟钝,风声停滞,树影凝结,余音未落,而聂秋缓缓转过身去,腰间的含霜刀也跟着进入了众人的视线,暗红色的刀鞘,细长的刀柄,古朴又细致的繁复花纹,处处皆说明了这柄刀的难得之处,与它的不同寻常。
  然后,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张双璧的笑意停在了唇边,刻意柔软下来的眼神褪去,逐渐地,化为降落的玉尘,堆砌成白茫茫一片的雪原,最终酝酿出了避无可避的暴风雪。
  张双璧伸手扣住张妁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去,神色冷然,没有向满脸茫然的张妁解释一个字,而是盯着面前的聂秋,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问你,你师父姓甚名谁?
  不只是张妁,聂秋和方岐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脸色。
  因为顾虑方岐生会激起张双璧的怒火,所以他们才另辟蹊径,选择用这种方式进入王府。
  可是,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张双璧会在看到聂秋的时候被激怒?
  聂秋全然不知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起师父的事情,又怕坏了方岐生的事,怔愣片刻,没有马上回答张双璧的问题。
  回答我的问题。这位威严肃穆的镇峨王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聂秋和方岐生甚至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涌动的杀意,你师父是不是常灯?
  这下,原因便昭然若揭了。
  聂秋终于明白,张双璧是看到他腰间所系的那柄含霜刀,这才翻了脸。
  这时候再含糊其辞没有任何意义,含霜已经说明了一切。张双璧说出这句话,其实不是真要跟聂秋确认他师父到底是不是常灯,而是在质问他
  你师父是常灯,你凭什么敢站在我面前?
  是。聂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怒火,烫得他胸口闷闷地痛,眼中的温柔笑意也一并敛去,好似常年归入鞘中的长刀显出冰冷锋利的刃口,身上的气度陡转,咬字清晰地说道,我师从裂云刀,常灯。
  末了,他抬起眼,与张双璧对视,态度坚决,问:敢问镇峨王有何指教?
  方岐生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纠葛,抬眼去寻他师叔的时候,却正巧瞧见安丕才眼中晦暗不明的光,霎时间浑身冰冷,有一瞬竟觉得他们是入了谁的局。
  但是不可能会是安丕才,他将自己视如己出,在师父失踪的时候也第一时间
  等等,为什么会是安丕才过来告知他们常锦煜失踪的消息?
  为什么他是第一个发现常锦煜失踪的人?
  方岐生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安丕才告诉他们种种信息,而他们甚至没有怀疑过,就顺着他给的线索,竭尽全力去寻,最终精疲力竭,陷入僵局。
  不是的,师父与师叔情同手足,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安丕才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致使他们陷入危险境地的事情,他一直以来都是温和的,成熟稳重的,没有动过怒,也没有惊慌过,永远都是方岐生和黄盛最坚实的后盾。
  方岐生猛地将下唇咬出了血,疼痛感与铁锈般的气息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
  他没有再放任自己去胡思乱想,上前握住了聂秋的手腕此时此刻,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也不介意让张双璧更加生气,抢先一步,在张双璧正要开口的时候,说道:镇峨王,张双璧,张叔,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喊你,你大概都会在下一刻让我滚出镇峨府。
  所以我决定在你赶我走之前先说完这席话。
  人不是我杀的,我向来敢作敢当,不是我做的事情就不是我做的。
  镇峨王的眼里浮现了惊异,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不语的安丕才。
  安丕才,你早就知道?张双璧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跳进了陷阱,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先找谁算账,气得发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安丕才今早上亲手将自己的长/枪拿去上了桐油,原来是为了先缴了他的械,好让他面对这两个晚辈的时候不至于动手。
  一个常灯的徒弟,一个常锦煜的徒弟,竟然选择了结交
  后半句话被他截断在了唇齿间,没有说出口,反而是转身先让张妁回房去。
  张妁起先有些犹豫,但是张双璧的语气太强硬,大有要同她发火的预兆,要知道,她可是有十多年都不曾见过张双璧生气的样子了,一时间也不敢再劝,更何况,自从张妁发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改变局势了。
  待张妁走后,张双璧转过身来,视线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身上扫过,没来由的,突然问道:你们有从各自的师父口中听说过五诀联璧,到底是哪些人吗?
  聂秋曾听过常灯与汶云水是五诀联璧其中的两位,至于其他人有哪些,他确实不知晓。
  而方岐生,是全然未从常锦煜那里得到过五诀联璧相关的任何消息,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到聂秋和方岐生皆是茫然的神色,张双璧并不意外。
  安丕才,你干的好事情,该你收拾烂摊子。他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来,说道,还有,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是那种心胸宽广的烂好人,该算的账,我都会一笔笔地亲自来算。我本来不想动手,可你们两个偏偏要找上门来,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张双璧抬了抬手,霎时间,侍卫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持长矛,矛头朝内,刃口锋利,将聂秋和方岐生团团围住,只给他们留了个逼仄狭窄的圈子,连气都难喘。
  从气势可以看出,这些人分明不是简单的侍卫,而是上过战场,沐浴过血的将士。
  择日不如撞日,不论是新仇还是旧恨,都一并解决了吧。
  紧接着,张双璧冷声命令道:押走,听候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一见~
  五诀联璧指路第59章。
  第148章 、彀中
  半个时辰前, 玄武踏入了镇峨府。
  镇峨府戒备森严,府内处处有侍卫镇守,如同毫无破绽可言的鱼鳞阵。
  门口的那两个侍卫, 端正肃穆,仿佛没有东西能够让他们的情绪产生波动,下盘扎实, 手持长矛,矛尖略有磨损,隐隐透露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气, 明显是饮过血的利器。
  玄武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心里大概有了底。
  因为他身上带着象征王府侍女的令牌, 所以一路上基本是畅通无阻。
  他知晓青龙门的安门主也在这府中,但是并没有贸然去见他,反而是有意地避开了。
  毕竟,玄武门只忠于教主, 魔教内的其他人与他们的关系并不大。
  而且他正在执行这种秘密任务,保险起见, 此事还是不要透露给过多的人。
  这是第一点。
  玄武想,第二点, 权衡利弊, 辨清楚这府内的人有哪些是极具威胁的。
  镇峨府之中,镇峨王张双璧当属最危险的人, 他身经百战,即使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使他警觉起来, 同时,他又在朝堂沉浮浸染多年,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其次, 镇峨府那位最年长的小姐,张妁,就凭之前的种种事情来看,她也不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人所幸她如今不在府中,这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优势了。
  而镇峨府的大公子张漆是个棋痴,偏好女色,宿花眠柳,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年纪最小的那位小姐,张蕊,虽然武功高强,枪法超群绝伦,但是心眼却不多,很好懂。
  玄武打定了主意之后,便调转了方向,尽量离张双璧的书房远一些,走走停停,看起来好像是准备去找他的主子,实际上却在暗中打量这府中的构造。
  他向来都是做最坏的打算,如此,即使教主与右护法遇见了危险,也能保证全身而退。
  也不能说他消极,至少对于玄武来说,相信教主,与做好充足的准备是两码事。
  镇峨府内危机四伏,若是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很有可能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比如,庭院中植满了遮天蔽日的松柏与翠竹,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每隔五步,枝头或是灌木中就藏了一位实力不俗的侍卫。
  再比如,张双璧的书房这类机密之处,檐下、廊顶,皆是挂了小巧精致的铜铃,四角隐蔽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线,若是不慎碰到,牵扯着整个府内的铜铃齐响,声音宏大不亚于山中古刹的隆隆敲钟声此类种种机关,数不胜数。
  府内有两道门,正与侧,皆有重兵把守,尤其是侧门,平常都是紧闭的,只有拿到不知道放在何人身上、藏在何处的钥匙,才能够将其打开,而且也不知道这侧门设在哪个方位。
  当然,这府里肯定不止两条出去的路,只要是权贵人家,府内必定会藏有暗道,就是不知道这暗道到底在哪里最有可能的地方是镇峨王的书房,其次是祠堂。
  天罗地网,无所遁形,不愧是镇峨府。
  玄武眉头微皱,只觉得若是真遇到无可挽回的危机,他们或许只能强行突破出去。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不犹豫,很快便给玄武门的其他弟子留了信号。
  在镇峨府滞留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暴露身份,所以玄武没有一味地去寻找逃出去的路,他稍稍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去,准备走向张蕊所住之处。
  逐渐远离那些翠竹松柏之后,踏入回廊的那一瞬,黏在他身上的那些视线终于消失了。
  玄武暗自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沿着曲折的廊道向更深处走去。
  没过多久,转过一道弯,玄武就撞见了匆匆忙忙的镇峨府少小姐,身着轻便的侠客装扮,一身红衣,腰封紧束,显出纤细有力的腰肢,头发披散在肩头,未戴任何首饰,脚步急促,却在撞见玄武的那一瞬间止住了脚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碧桃?你刚刚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半天?再耽搁时间就来不及了
  被唤作碧桃的年轻姑娘睁着圆圆的杏眼,有些紧张,脸颊微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对不起,少小姐,我本来得了消息之后就准备去找您的,哪料想我竟然会在府内迷路
  紧接着,又说:幸好少小姐您找着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会迷路到哪儿去呢。
  你啊,都来了几天了,怎么还是会迷路?实在找不到路,就去问问那些侍卫啊,哎,你上回和我说你怕他们,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又不会吃了你。张蕊消了气,神色柔和下来,她还是挺喜欢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侍女,至少比另一个愚钝又不懂变通的好太多了。
  她抬手握住碧桃的纤细手腕,那一霎那,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碧桃那张腼腆漂亮的脸,却又没看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快随我走,父亲说了,要见客人,沐浴更衣的事情可不得少。张蕊拉过碧桃,大步流星地向浴池走去,碧桃便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说,你可得仔细帮我洗洗头发,我今早上出去了一趟,沾了一身的灰,发间都是细碎的尘沙,我自己清了半天都没清干净。
  沐浴更衣?
  玄武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他本来只是顺着张蕊的话说下去的,也不知道她找碧桃到底有什么事情,此时经她一说,玄武才知晓原来是要伺候她沐浴净身,更衣戴簪。
  因为身份的隐蔽性,玄武门上下二百零八众,无一人有亲眷,个个清心自持,不近情/色。
  他头疼的倒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等到身份暴露了之后,镇峨王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甚至不惜出兵踏平魔教找来的女婿是假的,女儿的清白也毁了,换做是谁都会生气的。
  到时候烂摊子就难收拾了,而且,无论怎么说,好像是他这件事更加严重些。
  碧桃张了张口,手腕被张蕊抓疼了一般,微微动了动,步伐稍作停顿,想要唤住她。
  张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松开了手,回过身,侧头去瞧她。
  就在此时,另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袭来,绕过碧桃的腰身,动作轻柔,但是又不容置喙,手掌贴在小腹上,往后轻轻一带,就让这个小巧玲珑的侍女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
  那一瞬间,玄武的脑中已经想好了至少十种反击的方式。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裂痕,很自然而然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意料之中,触到的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温热柔软的身体。
  碧桃面红耳赤地转过头去,身着靛色华服的张大公子正笑着看她,长发绾成了发髻,用禽鸟冠冕固定,上嵌青田石,余下的碎发垂在胸前,发尾稍弯,拂过裸露后颈的时候有些痒张漆屈尊纡贵,让这小侍女坐在自己的膝上,另一只手肘支在轮椅上,并没有松开扣住她腰间的那只手,笑盈盈说道: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前两天更轻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