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想你是误会了,魔教教主是方岐生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一切的恭敬谦卑,奋不顾身,断骨歃血,只是因为方岐生是魔教教主,仅此而已。
  张漆问:如果新教主篡位夺权之后,令你刺杀方岐生,你会领命行事吗?
  玄武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玄武门一直是双刃剑,历代教主都很清楚。
  魔教就是如此,座下尸骨累累,座上的人疑神疑鬼,如履薄冰。
  而且,张漆说的这种情况其实根本不可能出现,新教主会担忧玄武门怀揣私心,偷偷放走前教主,所以他们不会这么做,正常情况下,他们只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枭首示众。
  如此一来,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玄武门,你们的主子换人了。
  方岐生和常锦煜,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了,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张漆抚掌轻笑:看来,正道将玄武门称为魔教教主最忠诚的狗,也算不上贴切。
  自然算不上贴切。玄武的眼睛一斜,发觉张漆有些低咳,手一抬就将鹤裘又取了下来,重新披在了他的身上,拢紧,系上绳结,说道,狗逼急了也会咬主人,我不会。
  张漆叹了一声,到底是没有再和他争执,不知是抱着什么念头,说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如果我真的觊觎魔教教主之位,你此番举动岂不是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脖颈上霎时间传来的冰冷触感比深夜的雨雾更加严寒。
  大少爷身居镇峨,庙堂与江湖相差甚远,所以可能不太清楚,这在魔教不是什么大秘密。玄武的手腕微抬,细长的刀刃从他袖口滑了回去,然后,他语气平淡地警告道,如果你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玄武门会在你有所举动之前,先斩草除根。
  那还真是很可惜。困意袭来,张漆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深夜的寒风好像并没有让他的思绪清醒半分,他干脆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轮椅上,看了看迷蒙的天色,忽然又拾起了先前没说完的那个话题,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出五诀联璧都是哪些人了吧?
  他们在寒风中停留过久,不远处的侍卫已经起了疑心,将视线挪了过来。
  多半看的是他,而看向张漆的那些人应该都在想要不要将这个身子骨弱的少爷送回去。
  所以,为了不引起怀疑,玄武只好握住了轮椅的扶手,调转了方向,将张漆往棋阁的方向推去至于张漆到底愿不愿意,这不是他能够拿主意的事情。
  玄武尽量放缓了步子,低下头,有意让长发从耳后滑至脸颊,遮挡住嘴唇。
  魔教,是安丕才和常锦煜这一对师兄弟;正道,是聂护法口中所说的常灯和汶云水这一对师兄弟;而象征着朝廷的人,能和皇亲国戚沾边的,就只有知晓一切的张双璧了。
  张漆支着额头,很顺从,任由玄武将他推回去,说道:我父亲年少时是何模样,你或许都想象不出来。从安叔的描述来看,和蕊蕊的性子倒是很像。他当年不愿意搅进朝廷的浑水之中,只偷了一柄枪,月黑风高之夜便翻/墙逃了,兴冲冲地入了江湖。
  他又打了个呵欠,是困极了,途中偶遇了其他四个人,一同在江湖走了一遭,没过多久,父亲他便被当时的镇峨王,也就是我爷爷,给抓了回来。我并不知晓内情,只听说他回来的时候虽然满不情愿,却再也没说过要走的话了。之后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了。
  身为下任镇峨王,与满是污浊的魔教扯上了关系,张双璧的父亲肯定会竭力将消息压下去,玄武暗自揣测,他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原因应该就出在这上面。
  还有,为什么张双璧向来欣赏豪爽肆意的侠客,也能说得通了。
  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们当时所用的都不是真名。张漆说道,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以道家五色为底,稍作改动,就是五诀联璧了。
  不消我说,你应该也听得出来。我父亲是取的青,再加上镇峨二字的谐音;常灯是取的赤,从含霜饮火双刀中各取一字而成;汶云水是取的白,和他姓名中的汶水二字;至于择了黑的常教主,挑了黄的安门主,我听说他们取名的时候,乘坐的扁舟正好途径乌山,视线所及之处,山色空蒙,灵动多变,苍黄翻覆,于是就随口一说,取了这两个名字。
  后来,舟楫崩,五色乱,他们五人分道扬镳,父亲回到镇峨,接手统帅镇峨军一职,安丕才和常锦煜先后加入魔教青龙门,常灯和汶云水入正道,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张漆眉头微皱,深夜的雾气窜进鼻腔,寒气入喉,逼得他闷闷地咳嗽起来。
  玄武碰了碰他的手指,很冷,像块只有用热火才烤得化的冰。
  幸好,抬头便能瞧见棋阁翘起的檐角,并不算太远,玄武记得里头是有暖炉和被褥的。
  很奇怪,他暗想,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张漆的贴身侍女?
  但是玄武也没必要特地开口询问,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又转移回了五诀联璧的事情上。
  其实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我父亲也不过是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罢了。张漆轻轻摇了摇头,将手移开,交叠在膝上,继续说道,我幼时听我爷爷提到,父亲他当年说过,只要和其他四位友人饮酒作乐,恩仇快马,快意江湖,即使再也不回镇峨也无所谓。
  他这气不是想撒在聂秋身上,也不是想撒在常灯身上。
  张双璧,不过是觉得当初说出这种豪言壮志的自己太过天真愚蠢而已。
  搀扶着登上了棋阁的台阶,将暖炉抱在怀中,被褥盖在身上,张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骨头都被烤化了似的,散了架,倚在软枕上,丝毫没有大少爷的架子。
  片刻后,他像是渐渐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十足的倦,缓声说道:不过
  玄武正准备点上房内的熏香,听见张漆开口,就回过头去看他。
  不过,如果你要问我觉不觉得可惜,我只会给你否定的答案。张漆说着,眼皮终于掀不开了,沉甸甸地往下坠,后半句话几乎和呓语没什么两样,毕竟,如果父亲他选择了不回镇峨的那条路,也就不会有我张家这三兄妹的事情了,你说
  这个你说之后就没了声儿。
  他想说的,或许是你说是不是,或许是你说说你觉得可惜吗。
  玄武合上香炉的盖子,双手抱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确认张漆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声又缓又浅,这才又从旁边抱来一床被褥,盖在他身上,将被角处掖了掖。
  张漆所说的不是假话,他想,但也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仅仅是分道扬镳这么简单,安丕才又何必隐瞒方岐生和聂秋。
  方岐生下的命令是,他要听的完完整整的,不掺一丝虚假的真相,而不是无谓的搪塞。
  夜晚已经降临,万物归于宁静,但是,对于玄武门来说,一切才正要开始。
  玄武吹灭桌上的那盏烛灯,转身离开了棋阁。
  他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夜。
  第152章 、同袍
  常锦煜、常灯、安丕才、汶云水, 还有张双璧,便是五诀联璧
  阴暗的牢狱中,方岐生借着那盏烛灯微弱的光芒, 看清楚了纸条上细小如蚊蝇的字。
  在他身侧,聂秋用手指抵住下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灯火摇曳,映出他微蹙的眉头,片刻后, 他忽地轻叹一声, 说道:没想到, 我师父与你师父竟然是认识的。
  倒不如说,他感叹的其实是这五个看似没有关系的人,多年前竟结伴行走江湖。
  怪不得张双璧当时会问他们是否从各自师父的口中听说过五诀联璧到底是指的哪些人。
  方岐生问道:你有从你师父口中听说过我师父的事情吗?
  聂秋压根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常灯一向不喜魔教, 他不是嘴碎的人,也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 所以不至于诋毁魔教,但是每当听到魔教的消息时, 他就会微微皱起眉头, 偶尔还会叹气聂秋一直以为他只是看不惯魔教视人命如草芥的作风。
  现在看来,不仅是看不惯魔教的作风, 还有难以言说、未曾磨灭的恩怨情仇。
  见聂秋摇头,方岐生碾碎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开口道:我也没有从常锦煜口中听到过任何有关于五诀联璧的事情,他从未提到过沉云阁,更别说常灯和汶云水这两个名字了。
  从张双璧话中的含义不难推测出, 你师父和我师父,关系并不好,或许能称得上是仇敌,不死不休的那种。方岐生垂下眸子,边思考边说道,我很清楚,常锦煜平日里好像很大气,不拘小节,但他心眼其实小得很,若是谁招惹了他,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但是常锦煜从来都没对常灯,或者说是沉云阁动过手,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那张双璧呢?你师父有提过镇峨王吗?
  聂秋回忆了一下,答道:不曾。他向来不干涉世事,鲜少提到朝廷相关的话题。
  不难猜出,当初是以常锦煜为首的安丕才和张双璧,与以常灯为首的汶云水彻底决裂,至此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所以常锦煜和安丕才即使是加入了魔教,仍然会和张双璧保持联系,偶尔还会拎几壶酒去镇峨府找他喝酒,可常灯这头就不一样了,连提都未提起过。
  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
  曾经的豪言壮语说得多么肆意,分道扬镳的时候就有多么决绝。
  也难怪张双璧耿耿于怀,在看见含霜刀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方岐生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放在吞吐的火舌处,滚烫的焰火烧灼,蜡丸逐渐融化,显出里面揉皱的小纸团玄武一共给了他两枚蜡丸,这是第二枚。
  为什么要刻意分成两个,方岐生心想,玄武不会做无用之事,这样的举动肯定别有用意。
  吹灭蜡丸上未灭的微小火苗,他将纸团取了出来,像之前那样,小心地将它展开。
  聂秋凑了过来,长发从方岐生的肩头柔柔地拂过,一缕垂在胸前,一缕搭在肩上,幽静浅淡如夜晚的冷香也跟着缠了过来,萦绕在他鼻翼间,挥之不去,难以消散。
  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他们同时看清楚了纸条上的字。
  常锦煜和常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白纸黑字,没有任何赘余的形容,简简单单,清晰明了,就摆在他们面前。
  方岐生心中一震,侧过头去看聂秋,却见他眼神明澈,倒映出烛火,橙黄的,鲜明的,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意料之中,好像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似的。
  你早就知道吗?
  聂秋将下颚抵在方岐生的肩膀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在张双璧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多多少少就猜到了一点。师父曾和我说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只不过他们二人走的路子不同,长大之后就生分了现在想来,该是正邪自古不相容罢了。
  方岐生将纸条翻过面来,背面的字明显变多了,是玄武添了许多细节上去。
  常锦煜的父亲是西域刀客,母亲是水乡姑娘,温温婉婉,他与父亲的关系一向不好,在父亲与一位苗疆部落首领的女儿生下了常灯之后,常锦煜就直接避而不见了。
  常锦煜向来是不安分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仇必报。
  他想着后半生饱受病痛的母亲,将她的尸骸埋入朔风萧瑟的黄沙中,之后就更加肆意妄为起来,眼神像头养不熟的狼,笑里藏着刀子,整个人都是冰冷且疏离的。
  然后,常锦煜在常灯的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将他逐出部落时,笑着说了个好字,当夜收拾了行囊,悄无声息地,在父亲床头留下一柄染血的短刀,将睡得沉沉的常灯顺走了。
  常灯母亲所在的部落以女性为尊,他母亲又是下任首领,裙下之臣,帐中宾客数不胜数,那位西域刀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常灯自然也只是她子女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所以常灯消失之后,她在盛怒之下寻找过,却在深入中原之时退却了,终究放弃。
  她到底有没有找过,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常灯漠不关心。
  常灯性子温和,有些地方却和常锦煜很像,比如养不熟这一点。
  他和母亲的关系仅仅止于寒暄,和刻意谄媚讨好的父亲也说不上熟络。
  离开大漠,对于常灯而言反而是成全了他,无论常锦煜心中是否有过一丝报复的快意,常灯完全不在意,他眼中只有黄沙褪去后的青山绿水,还有刀剑相戈的快意江湖。
  常锦煜用剑,是四处学来的,没有章法;常灯用刀,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自成体系。
  这一对兄弟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在进入了中原之后便各奔东西。
  常锦煜在暴雨之夜救下了被正道追杀,遍体鳞伤的青龙门弟子,安丕才。
  常灯在叩门求学的旅途中认识了和他一样较劲认真的白衣剑客,汶云水。
  少年人的心中兴许都是有股纵横天下的雄心壮志。
  几年后,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宣布了武林大会在刀剑宗举行,在濉峰派结束,途中几千里,需要少侠们结伴而行,过五关斩六将,方可在濉峰之巅一决高下。
  人多了容易混乱,少了也没优势,五个人正好合适。
  这对分隔两地,许久不曾联系的兄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了想,可以同路。
  常锦煜和安丕才,常灯和汶云水,就通过常锦煜和常灯的书信传话,在镇峨相会了。
  在等常灯和汶云水的时候,常锦煜难得好心地搭救了被追捕的侠客,见他枪法不错,就与安丕才商议了过后,半哄半骗地将人糊弄入伙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侠客就是镇峨王的子嗣,张双璧。
  常灯与汶云水匆匆赶来后,五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毕竟时间不等人,他们很快就动身出发,乘上小舟,顺流东行,途径几座绵延的山峰,换乘马匹,七日后才能到达刀剑宗。
  使枪的侠客先提议,各取一个名号,也便于以后闯荡江湖,其余四个人想了想,觉得在理,于是在他取了镇青娥之后,常灯取了赤霜火,汶云水取了白汶水,此时正好途径乌山,常锦煜便随口取了个渡乌山,安丕才则取了止苍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