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漆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就将视线从书中抽了出来,等到她把话说完了之后,很轻地笑了笑,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冬日里又容易受凉,所以那笑意伴随而来的是阵闷闷的低咳。
  他摆手谢绝了碧桃端过来的那杯热茶,抬眼看着她,说道:好,一路顺风。
  语气正常,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不掺一丝的暧昧,碧桃真觉得是其他几个人想多了。
  说到底,他们究竟为什么觉得张漆这样像风一样捉摸不定的人会有心仪之人?
  碧桃将那些被误导的想法扔到一边去,她和所有人都道过了别,心中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笑着,应下了张漆的祝福,说道:愿您的身体也能早日康复。
  张漆却只是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离开镇峨府之际,碧桃忽然回过头去,遥遥远望。
  薄暮冥冥,镇峨府逐渐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芒,然后,它在寒鸦啼鸣声中,逐渐地远去,成为一道痕迹,将这样的景象永远镌刻在了碧桃的回忆里。
  第165章 、来者
  既然从张双璧那里得知了常锦煜的去向, 方岐生就决定和聂秋离开镇峨了。
  玄武门迟迟没有将黄盛的音讯带回来,他们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光在镇峨府干等着。
  更何况, 玄武门的眼线分布各地,即使方岐生和聂秋踏上旅途,玄武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根据线索查出他们的行踪, 所以他们完全没必要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不过,张双璧盛情相邀, 聂秋和方岐生推拒不过, 只好多留了两天。
  这两天的时间里, 聂秋偶尔会被张双璧唤到书房去,和他讲一讲常灯和汶云水的故事。
  比如,常灯还是喜欢笑,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 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因为他身材挺拔高大, 站在一群小孩子之间,就像十几棵竹笋中的一根翠竹, 十分明显, 其他人在他眼里就只剩个小小的发旋所以他尤其喜欢摸别人的脑袋,把一头整齐的黑发揉得乱糟糟的。
  又比如, 汶云水表面上看起来冷冷清清,不苟言笑, 他那五个弟子都有点畏惧他,却偏偏就喜欢招惹他,不小心打碎了他房中的花瓶之后, 呼啦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然后又被他一个个抓了回来,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就懒得教训了,只让这群不省心的回屋睡觉。
  张双璧问:他们曾有片刻间因为往事而后悔过吗?
  从未。聂秋说道,他们都是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的人,您也知晓的。
  张双璧便放下心来,舒展了眉眼,侧眸遥望窗外的那一片翠绿苍色,说道:那就好。
  这位镇峨王沉默不语的时候是在想什么,聂秋全然不知。
  但是他发现张双璧看他的眼神隐隐带着一股愧疚,却又不知是从何而来的。
  聂秋心中存疑,可张双璧不提,他也就假装不知道。
  其余的时间,聂秋偶尔会受邀陪张漆下几局棋,他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对围棋却不过是略通一二,远不如张漆这般潜心钻研,最好的一次也只是勉强下了个平局。
  而方岐生受不了张蕊的死缠烂打,时不时会与她切磋两把,点到即止,剑与枪本来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武器,所以大多时候还是张双璧陪张蕊练枪。
  张妁没有停留太久,或许是因为贾家那边在催促,所以她和贾昭只留了几天便离开了。
  安丕才离开青龙门已接近两个月,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他再多呆也没有意义,和其他人道别之后,在张双璧还是无法释怀的复杂眼神中,策马离开,奔向大漠深处的青龙门。
  就这样过了两天时间,没等来黄盛的音讯,却先等来了一封信。
  薄薄的宣纸,有一股浅淡的药香,苦涩,悠长,上附两枝晒干的药草,名为远志,用一根粗粝的细绳小心翼翼地系着,打了个漂亮的结,足以看出它在寄信人心目中的地位。
  两枝远志,一枝是给自己的,一枝是给方岐生的。
  聂秋抿唇笑了一下,忽然有种解出了谜题的答案时才会有的愉悦感。
  他解开那根细绳是药房中常用来捆草药包的那种,然后他将两枝远志连同细绳妥帖地搁到一边,掌心托着轻而薄的宣纸,缓慢地将它展开,铺平,显出上面的字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大字,上书聂哥亲启。
  不知道是不是她百忙之中腾出空来写的,字体潦草飘逸,边角处折了个角,中间沾了一滴药液,深褐的,被她欲盖弥彰地画了朵花儿,大概是想要让它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嫌。
  在魔教总舵的时候,聂秋给萧雪扬写了一封信,她却迟迟不回,直到两个月后才有了这封信,当作回复,开头就是几句诚恳的道歉,略略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回信。
  她就和一开始商量的那般,进入圣医阁之后,便拜入了典丹那个师父的门下。
  和意料之中的一样,典丹的那位师父果然在典丹叛逃魔教之后,对此事耿耿于怀,看到萧雪扬带来的信函之后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出山去逮那个不知好歹的逆徒。
  虽然不知道典丹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但是萧雪扬知道这激将法确实很管用。
  起初的两个月,这位怀恨在心的师父对萧雪扬是百般刁难,动不动就对她使绊子,冷眼旁观,大概是想要等她主动说出放弃的话来,但是她又不是轻易言弃的人。
  要么是你让我感觉痛苦,要么是我让你感觉痛苦,这两个月就像拉锯战一样过去了。
  直到不久前,萧雪扬才能够腾出半点时间,趁着师父不在,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张写药方子的宣纸,就着一角狭窄的台面,用毛笔蘸了墨,提笔写了这么一封信。
  写的时候太过急切,就没有发现手肘压住了一个角,也没有发现那滴脏兮兮的药液。
  但是,我感觉他现在对我的态度慢慢在转变。萧雪扬在信中这么写道,虽然我这个师父是个固执的、古板的,脾气挺坏的人,可该教的一样都不会少,无论他是以何种方式教导的我,我都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还有,其实那几位师兄师姐对我都很照顾。
  她还在信中提到,自己还趁着师父不在的机会,还写了两封信,是寄给家里和黄盛的。
  写到此处时,萧雪扬的字迹变得歪歪扭扭的,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下一行字,潦草至极的字又恢复了正常,比原先的还要工整许多,是她平时的字迹。
  刚刚师父突然回来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在我身后站了半天。
  聂秋能够想象她当时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转头的时候都快吓死了,但是师父什么也没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我怀疑他不是想要故意让我难堪,只是想让我知晓他回来了,让我收敛一些而已。
  之后,萧雪扬当然是放松了下来,放心大胆地倚在柜台旁写这封迟来的信。
  后半封信都是零零散散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很是随意。
  什么她养了只小兔子啊,什么师姐下山的时候给她带了零嘴啊,诸如此类。
  这种琐碎的生活中,还夹杂着两句关怀,比如你和方教主最近相处得怎么样呀。
  这么薄又小的纸,萧雪扬竟然能把这么多话一并塞进去,填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
  聂秋换了一个更加放松的姿势,抖了抖信,将皱褶抚平,视线微动,向下看去。
  到了最后,发现纸不够用了,她就决定拿一件有趣的事情当作结尾。
  我最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密密麻麻的字之间多了个显眼的墨迹,萧雪扬大抵是在思考该如何向聂秋解释这件事情,顿了顿笔,犹豫片刻,才继续写了起来。
  说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我梦见了林渡啊,你应该不认识他,他是我在灯会的时候遇到的,当时我去追黄盛,人没找到,却差点跌倒在地,是他过来帮助了我。
  然后你也知道了,我五哥过来把我强行带走了,之后也就没有后话。
  我之所说这些梦很奇怪的原因是,我明明就没有再想过他,甚至都快忘记他这么个人了,却梦到我不顾父亲和兄长们的劝阻,硬是要和他成亲,还隐瞒了家世。她这么写道,我还梦到了你,梦中的我却有种没来由的恨意,不知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人,却是我最重视的人;明明是我重视的人,却成了我痛恨的人。
  萧雪扬问:你说,是不是很奇怪?不过这也就只是个梦罢了,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之后就没了地方写,她便顺势搁了笔,只把这可笑的梦境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
  但是聂秋并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有趣,因为他很清楚,这并不仅仅是梦境而已。
  这分明是上一世,他重生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萧雪扬明明没有和林渡有过多接触,没有和家里人闹得那么僵,也没有理由记恨自己,却梦到了这些看起来没有任何逻辑的东西,她自己觉得荒诞不经,聂秋却觉得惶恐起来。
  他以为他改变了所有事情,原来所有事情都没有改变吗?
  聂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头一次感觉到镇峨冬至时分原来是如此寒冷,刺骨的风直往骨子里钻,冻住他全身的血液,顶得皮肉生疼,甚至有点呼吸不上来。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信,起身去把窗户关严实,不留一条缝隙。
  步尘容说过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宁吧,因为,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
  聂秋的手指在窗棂上久久地停留,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其余的东西都被他忘在脑后。
  这难道就是她口中接踵而至的事情吗?聂秋想,先是上一世的记忆与这一世的相纠缠,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他难得感到恐惧,恍然间觉得之前做的一切都化为云烟。
  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想这件事情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侍女敲响房门,唤道:聂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聂秋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全然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收起信,起身去开房门,吱嘎一声,显出恭恭敬敬站在门外的侍女,她屈膝行礼,解释道
  有位姑娘来府上找您,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您确实认识她,所以就没有将她放进来。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却有点锋利,语气急切,好像有急事找您似的。侍女想了想,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她说,她名为月华,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凌烟湖上的相逢?
  霞雁城,凌烟湖,归莲舫。
  回忆被拉扯着苏醒过来,聂秋很快记起了她的身份。
  是以前经常呆在覃瑢翀身侧的那位姑娘,在凌烟湖一事解决了之后,覃瑢翀便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其中就有这位名叫月华的姑娘。
  选在这时候来找他,难不成是覃瑢翀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聂秋皱起眉头,应了下来,跟着侍女匆匆走向了镇峨府的大门。
  第166章 、月华
  镇峨府的大门, 有侍卫看守,手持长矛,甲胄坚实, 戒备森严。
  与他们肃穆警戒的神情全然不同,旁边还站了个容貌昳丽的姑娘,眼底透着股焦急, 秀眉微蹙,不安而紧张,面上却强作镇定, 眉眼锋利依旧, 嘴唇抿起, 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看见聂秋的身影后,她的表情才有了些许的变化,薄唇微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果然是当初在归莲舫上看见过的那位姑娘啊。
  聂秋还记得那时候覃瑢翀轻浮的调侃, 这位叫月华的美艳姑娘还明里暗里地搭了腔,表面上好像是在对覃瑢翀冷嘲热讽, 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替覃瑢翀的行为做解释。
  她是个聪明的、谨慎又善于掩饰的人。
  之后,陆淮燃来皇城找自己, 带来了覃瑢翀口信的同时, 还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
  我们公子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甚至连月华也遣走了就是你上回在归莲舫见到的那位, 我们公子平日里最喜欢和她饮酒作诗。
  我总觉得公子对他要去找的那人态度不大一样。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自己和月华的接触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覃瑢翀这个纽带,而且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 算不上太深的交情。聂秋想,她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恐怕是为了覃瑢翀而来的。
  月华或许是顾忌其他人的存在,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只轻轻唤了句聂公子,眼尾微翘,抬眼看他,眼中是一汪佳酿,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却又像是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这个姑娘与聂秋所熟悉的其他几位都不同,一身的烟火气,举止言行大方而不轻佻。
  让人很容易就看出来,她是那种甘愿坠入红尘,作茧自缚的类型。
  聂秋想了想,实在无法忽视步尘容之前宛如预言的那句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
  贸然迎入王府不是个妥当的做法,所以聂秋上前几步,有意无意地向身侧的侍卫、侍女们透露道:我认得她。月华姑娘,若你找我有要事相商,不如先和我找个清静的地方细谈?
  月华自然求之不得,很快便点头应了下来。
  聂秋又吩咐侍女,如果方岐生问起,就告诉他霞雁城这三个字,说有人来找。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他依稀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家茶楼,里面还设有清雅的隔间,在这种地方也不用怕有人会偷听以及,如果他没猜错,玄武应该是那处地盘的掌权者。
  无论面前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何居心,聂秋总归不能掉以轻心。
  一路上,月华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是了,他们本来也就不熟悉,硬要找话题也该从覃瑢翀身上找,但是月华来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她当然不可能将这件事作为简单的闲谈。
  她身着淡红色的衣裙,镇峨严寒,外面就披了件领口处有雪白绒毛的红袍,袍角处绣了花鸟的纹路,风一吹,衣袖袍角翻动飞舞,好像盛放的海棠。
  发尾微微卷曲,偏褐,梳成发髻,被一根蝴蝶形状的金簪固定在脑后。
  聂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半晌,怀疑这个发簪是覃瑢翀所赠,毕竟,除了那枚螭虎衔莲玉佩以外,他屋内的摆设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风格,可见他本人就喜爱这样繁复的镂空工艺。
  那家茶楼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踏进堂内,映入眼帘的便是敲着桌子畅谈的说书人。
  说的都是那些江湖趣事,无非是正道哪个门派如何了,邪道哪个门派又如何了,这位和那位结仇,那位和这位结缘,聂秋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就没有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