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了,田挽烟想,一切都要结束了,真是可惜,她怎么就喜欢上了覃瑢翀呢。
  离开覃府之后,她大可回去做她的花魁,从那些倾慕她的人中挑个顺眼的,又或者,即使是抛下月华的名头,重新将田家后人的身份捡起来,她也能成为众星捧月的天相师。
  能不能再和这位覃家家主相遇,那就是漫长时光之后的故事了。
  走吧。田挽烟说着,向前走去,和覃瑢翀擦肩而过,去见你想见的人。
  也让她看看,那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是否如他传闻中那般皎皎若芙蕖。
  在去濉峰派的途中,覃瑢翀的话反而变得少起来,兴许是因为不想被田挽烟察觉他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他心中仍对她有愧,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微风将珠帘掀起一角,田挽烟用掌心托住下颚,倚在那小小的窗棂旁,侧眸朝马车外的风景望去,只见皇城脚下的群山重峦叠嶂,那座鼎鼎有名的望山客栈中熙熙攘攘,路旁叫卖的小贩,低头偷笑的年轻姑娘,懵懵懂懂的少年,无论是吆喝声还是偷笑声,结结巴巴的搭讪声还是清朗的风声,仿佛都在此刻化作了东流的浩荡流水,一去不复返。
  她记起幼年时,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来的那些趣事。
  濉峰派的那位大弟子,是掌门亲自取的名与字。
  《山居赋》中有言,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取扶渠作字,取华、之为名。
  是以,濉峰派的后生皆称他为扶渠羽士,扶渠通芙蕖,实际所指的就是莲花。
  而顾华之,则鲜少有人知晓,平日里也没有人如此唤他姓名。
  濉峰派不避讳俗世的物事,掌门有意栽培他,就经常让他去接皇城宴席的帖子。
  像那种喧闹的场景中,突然出现一个画中仙人般的人物,难免引起旁人的频频侧目。
  顾华之瞧起来就是喜静的性子,有人偷着观察过他,发现他每回去了宴席,不过和其他人寒暄几句,很快就坐到了角落里的位子上,不喝酒,也不沾肉腥,只饮些清淡的白水。
  若有人要给他敬酒,他就端起从未碰过的酒杯,双手捧杯,垂头敛眸,嘴唇微抿,用唇珠那一小块地方轻轻碰一碰辛辣的酒水,也不饮下去,行礼之后还会用清水漱口。
  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濉峰派的人都是这般模样,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直到有一次顾华之身体抱恙,换了另一个濉峰派弟子赴宴,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是濉峰派有这样的规矩,只是顾华之习惯如此罢了。
  也不是没人看不惯,有意无意想要难为他,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又偏心濉峰派,这位基本上已经被钦定为下任掌门的扶渠羽士,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破绽,于是只好罢休。
  再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顾华之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濉峰派的掌门换了人,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弟子。
  听说前掌门仍然对他赞赏有加,门派上下的弟子皆是对他有所偏爱,可为什么当上掌门的人不是他,这些原因,已经无人知晓了,唯一可知的是,从那之后,顾华之就渐渐地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悄然匿去踪迹,就像他来时那般安静又神秘,走时也不留半点痕迹。
  覃瑢翀说他像一只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鹿,被风声所惊动,很快又重新隐于林中。
  确实是很像,田挽烟想,除了鹿,除了芙蕖,再没有别的能如此贴切地形容顾华之了。
  这或许是个久别重逢、两情相悦的戏码。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已经辞世。
  他还是那么个性子,从沉默中降生,又从沉默中死去,连旁人的哭声都不肯带走。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濉峰脚下,抬眼望去,山河沉静,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在蒸腾的云雾中陷入浅眠,若不是因为马蹄声的惊动,它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永远都在那里等待。
  覃瑢翀避开车夫的搀扶,下了马车,连常带的折扇都忘了拿,自顾自向前走去。
  田挽烟抬手止住车夫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轻轻拨开珠帘,好使外面的景象透进来。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能够见到顾华之,即使过程坎坷了些,结果一样就好。
  然而传话的童子在听完覃瑢翀要见的人是谁之后,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那,那我去找虚风子师叔,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说完,不等覃瑢翀有所反应,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虚风子的人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就匆匆地跟着传话童子来到了山门处。
  田挽烟原以为这人是濉峰派的掌事,可覃瑢翀好像认得他似的,行了一礼,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喜,问道:时隔多年都不曾前来叨扰,不知你师兄是否还愿意见我?
  虚风子停顿片刻,待传话童子乖乖离开后,他亦是向覃瑢翀行了一礼,然后说道:覃公子来得不巧,师兄他几年前便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吧。
  从田挽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覃瑢翀的背影。
  她不知道覃瑢翀这一瞬间的表情如何,是痛苦还是失落,是难以置信还是愤怒。
  生怕他不相信一般,虚风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右手卷起袖摆,拿着信的左手向前探去覃瑢翀好像忽然被烫了一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虚风子却像是对此毫无所知,紧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让那封信蛮横地闯进他的视线,说道:师兄仍挂念你,所以他在临行之前留下了这封信,嘱咐我转交给你。如今,你既然来了,便将信收下了吧。
  覃瑢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像在反复确认什么一般,在漫长的寂静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干涩低哑,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不愿意亲自传信告诉我,我就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虚风子,你收好这封信吧,不必告诉他我来过。这些年来,劳烦你照顾他了。
  虚风子与他推拒半晌,终究是倔不过他,叹了口气,将那封旧得发黄的信又收了起来。
  田挽烟在马车内冷眼旁观,一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在此刻忽然高声问道:你在怕什么?怕他真的娶妻生子?怕他压根就没有将你放在心上?我认识的覃瑢翀,可不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是非对错,唯有交由后世来定论,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好好想想吧,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吗?
  如此拙劣的掩饰,明明这些濉峰派弟子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覃瑢翀就没有发现呢?她莫名感到一阵恼火,难道对顾华之的喜欢强烈到让他失去理智了吗?
  虚风子抬眼看向马车内的田挽烟,田挽烟亦是回望,毫不避讳地迎上那道锋芒。
  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覃瑢翀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或许是因为她内心那一星半点的私欲。
  就让她放肆一次吧,田挽烟想着,忽视了虚风子的眼神,说道:覃瑢翀,把信收下。
  那时候,她以为这场风波就在此敲定了一个结局,兴许覃瑢翀也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他们都没能想到,顾华之留下的那封信,一字未写,如同悬而未决的疑案。
  渐渐地,将他们都卷入了这场漫长而悠久的回忆之中。
  第178章 、东风
  田挽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软枕垫在腰后, 斜斜地靠了上去,用涂了蔻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脸颊,仿佛是在斟酌用词, 又仿佛是在平静自己因为回忆所牵动的情绪。
  而聂秋同样也在沉思。
  他第一次见到覃瑢翀腰间的玉佩时便觉得眼熟,聂家也常收到这种请帖,聂迟偶尔会让他去赴宴, 兴许就是在那零星的几次中, 他无意瞥见过前来赴宴的顾华之, 还有那枚玉佩。
  不过,聂秋那时候年纪尚小,记不清顾华之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仅存的印象, 是顾华之静静地坐在宴席的角落,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将他与旁人的热闹隔绝开来。聂秋记得他那夜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袍,花纹奇特, 像是打翻了墨汁般的, 深黑在他衣角处铺开,逐渐蔓延开来, 颜色也逐渐变得浅淡,汇成灵动的山水之色。除却这个, 还有他腰间那枚成色剔透,色泽温润的玉佩,雕刻成螭虎口衔莲花的模样, 栩栩如生。
  关于这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聂秋倒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极少外出,每有宴席给濉峰派递了请帖,他才缓步踏入旁人好奇的视线,许多深居闺中的大家闺秀听说了,费尽心思,钻破了脑袋尖,向爹娘百般撒娇,只为求得一张请帖,去见上顾华之一面,或是因为好奇,或是因为仰慕,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两个性格迥异,家境全然不同的人,命运竟然纠缠在了一起,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田挽烟点着脸颊的手指顿了顿,提醒道: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见聂秋颔首,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回忆着,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田挽烟出言催促后,覃瑢翀有片刻的迟疑,在短短的时间中,他兴许将过往都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说道:我考虑后觉得,既然他专门写好了信,若我不收下,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片好意。虚风子,你还是将信给我罢。
  虚风子的面色不改,眼神晦涩复杂,沉默不语地将那封信重新从袖中取了出来。
  覃瑢翀抬手接住,然后他就发现这封信很薄,里面应该只有一张宣纸,唯一的重量来源于不断向下流淌的悠长时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陈旧的浅黄,信封上所沾染的莲香却经久不散,仍在他鼻息间纠缠,清淡,柔和,含蓄,不似他往日里喜欢用的任何一种熏香。
  说实话,他其实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拆开,当着所有人的面细细地阅读。
  但是,或许是因为汹涌而至的命运,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急切,或许是因为田挽烟的催促,或许是因为虚风子的眼神,或许是因为这濉峰融于夜色之际的寂静覃瑢翀拿着这封泛黄的信,突然就很想立刻拆开看一看。
  虚风子说,顾华之在几年前就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
  他从没有想过有谁能与顾华之并肩,没有想过有谁能奢侈地得到他的喜爱。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性子不如往日那般清清冷冷,倒也不算稀奇。
  覃瑢翀的喉结轻微地上下一滑,只觉得有股疼痛的涩,久久在他喉间停留,又不知何时才能够消磨殆尽,几天,几月,还是几年?在顾华之的事情上,他永远无法保持理智。
  总归来说,是件好事,他如此宽慰自己,能有人将那个扶渠羽士从寂静中拉回俗世,能叫他感觉到以往从未感觉过的情绪,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不是件好事情吗?
  就算作为一个友人,他也该给出他的祝福,不是吗?
  他早就想过了,这么多年以来念念不忘的只有他一个他早就想过了。
  旋即,覃瑢翀又扯了扯嘴角,想,祝福的话他应该是说不出来了。
  抱着看完之后就将信还给虚风子的念头,覃瑢翀的手指从信封的边角处滑过,挪到了封口上,几乎是心如死灰地撕下了封口,动作极为缓慢地打开了这封薄薄的信。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猛地将宣纸取出,展开,铺平,翻来覆去地看,却什么也没有。
  确实是一个字都未写,信的一端,只剩一滴陈旧的墨迹。
  明明只是墨迹,溅落在纸上,占据了很小一块地方,却让覃瑢翀觉得刺眼。
  他看向面前的虚风子,拿着信的手指在颤抖,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声音也在发颤,像根绷得太紧的弦,很快就会因为无法承受的沉重而断成两截,顾华之这是什么意思?
  虚风子退后一步,又一次对覃瑢翀作揖行礼。
  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是隐瞒了许久的秘密被戳穿时的慌乱更多,还是释怀更多?
  覃瑢翀不知道,那一瞬,濉峰的虫鸣声,潺潺的流水声,所有的声音都绕过了他,唯一能够传入他耳蜗中的是虚风子接下来的话,语气是很平缓的,却要将他硬生生撕裂。
  师兄此前思虑了许久,想了很多要和你说的话。虚风子垂眸说道,等到下笔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笔端久久地停在纸面上,终究是只留下了一滴墨迹。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冷静自持的濉峰派掌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是悲伤,是不忍,是无可奈何覃瑢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甚至想要阻止虚风子接下来的要说的话,仿佛只要他不听,一切事情就仍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可虚风子还是说了。
  覃公子,他轻唤道,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师兄他几年前就已辞世,不必再来寻了。
  覃瑢翀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每个字拆开了,嚼碎了,反复地念了又念。
  怎么会呢?他慢慢地想,怎么可能呢?像顾华之那样的人,理应长命百岁,与天同寿,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如同断裂的小舟,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呢?
  他先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虚风子的话无异于一记闷锤,将他砸得头昏眼花。
  而后,是丝丝缕缕的痛意,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甚至觉得步伐不稳,身形摇摇欲坠,连指尖都是近乎疼痛的酥麻。
  像个愚蠢的,懵懂的孩童,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问道:为什么?
  师兄身体一直抱恙,幼年时便将天底下的郎中都寻来看了,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隐疾,无药可治,那些郎中看罢,只是摇头,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叫他这后半生痛痛快快地活着,好歹也不枉在这人间走一遭。虚风子缓缓说道,不知覃公子是否注意过,师兄在外从不饮酒,也不沾肉腥,很多时候都只是饮些清水草草饱腹?他这病不是出在外,而是出在内,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需要顾忌的东西却很多。
  百病交缠,无药可治,他到后来就只能依靠药物勉强度日,终日卧在榻上,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风子看向覃瑢翀手中的信,说道,那封信,其实是我替他写的。
  虚风子还记得那一夜,顾华之房内仅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药味,闻着都苦,还腥,难以想象他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咽入喉中的,而虚风子坐在桌案前,捋起袖子,用笔端蘸了墨,提笔,静静地等待顾华之告诉他该写什么可他说完替我写封信之后就没有再开口,沉默得连虚风子都恐惧起来,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是否还醒着。